一杯温水下肚之后，郑颜之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郑氏夫妇站在他身边，连呼吸都含在鼻子里，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将一儿一媳数落得哑口无言的郑颜之却有些释然了。他发现这么多年的怨气，不过就是他嘴里这一长串说不出来的话。他的病不是他们害，老不是他们催的，他们的脸上也跟他一样，爬上了皱纹。他们的卧室窗前，也用着跟他卧室一样死气沉沉的灰蓝色窗帘。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尤其是在审美水平上。
  “你们真的不觉得这个颜色丑吗？”他指着窗帘一脸匪夷所思的问。
  他想提这个意见很久了。
  “您喜欢什么颜色，我们现在就换！”
  宋倾情跟郑丘廉赶紧翻箱倒柜。
  郑颜之没说话，神色迷茫而落寞，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他糟糕的晚年生活，也不是换一两片窗帘可以解决的。他的儿子儿媳都已经老成了两颗葡萄干，确实也撑不起什么鲜艳颜色了。
  他沉默，郑氏夫妇俩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了。同是年近半百的老人，他们是懂郑颜之的悲伤的。
  “爸爸，不死好不好？我们以后会尽心伺候您的。”郑丘廉握住郑颜之的手。
  “是啊爸爸，我们保证，以后不管我们多忙，都挤出时间陪您说话。”
  他们都这样劝他。
  他抠着被面上的小花，被哄得还算满意，最终答应再活两天。
  不过郑颜之此人的信用，早在三次自杀中用光了，为了防止他半夜反水，夫妇二人强行将他留在三楼卧室睡了一晚。
  这个留宿有两个用意，一是怕他半夜跳楼，二是担心阿霞。
  阿霞不能再留了。
  这个决定不是郑颜之下的，而是郑氏夫妇商量出来的。
  基因再造丸是科学院正在研发的新科技，本身就具有严格的保密性。不论是郑颜之的返老还童，还是再造丸的研发，都不能随意传播出去。
  阿霞每天负责郑颜之的饮食起居，丢了一个卧病在床的父亲，多了一个满地乱走的孩子，不可能不被看出端倪。
  所以，辞退阿霞的事，势在必行。
  “霞姐，昨天晚上我跟老郑在老爷子屋里坐了一会，觉得这些年对爸疏于照顾，实在是没尽到为人子女的义务。正好单位有名额，我就提前两年把退休办了，本来以为这事不好批，没想到今天早上打电话接到通知，说是已经办完了，所以你看……”
  辞退阿霞的事，是宋倾情负责执行的。郑颜之将一只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着阿霞的声音从痛哭流涕到愤愤不平，大体的内容无非是，她对这个家，和屋里那个老头子，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现在突然不用她了，她要一个说法。
  宋倾情是书香门第出身，闹不过胡搅蛮缠的阿霞，郑颜之在阿霞看不到的地方，对宋倾情使了个眼色。宋倾情立即会意，一面拿出一包抽纸让阿霞冷静一会，一面推开门道：“爸，您有什么吩咐。”
  郑颜之穿着一身叮当猫儿童睡衣，神色严肃地对她招了招手，随后爬上凳子，从左边书架上抽了一支碳素笔问。
  “阿霞伺候我，你们是额外付了钱的吧？”
  宋倾情道：“付了，每个月还加了800块钱的起夜费呢。”
  郑颜之心脏不好，经常半夜偷停，需要吸氧。郑氏夫妇常年在实验室，忙起来调到研发部，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这些工作，一直都是阿霞在负责的。
  郑颜之点点头。
  心说给钱了就行，给钱就好挑毛病，没钱白伺候，那就侍弄成什么样就什么样了。
  郑颜之抬手问儿媳要了张纸，端端正正的在桌子前面坐好。正准备写字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身高不足一米，坐下来之后，书桌就抵到他脖子那儿了。
  宋倾情迅速判断出，她爸要奓毛，连忙眼疾手快地从柜子里找出一卷被子垫到他屁股底下。
  郑颜之卷起袖子。他孙子郑礼这件儿时的旧衣服对他来说还是大了，他在腕子上连卷了两圈之后，才写下几行大字。
  他让宋倾情读给阿霞听。
  “去年3月份，我们给老爷子买的燕窝被你换成了银耳，你知道他吃不出来，全装回自己家了。前年6月，本来应该用甲鱼熬制的各类米糊，被你换成了猪骨汤加剩饭，还有今年，阿胶居然换成了酸枣糕，你不知道我爸爸有胃病吗？”
  这张纸条，听得人心惊，读得人更惊，宋倾情没有想到爸爸每天过得是这样的生活。
  她五十多岁了，仍然奔走在科学院内，由于实在顾及不到家庭，才请了阿霞照顾，她放下信质问她：“你是上头没有老，还是下面没有小？咱两家还连着亲戚呢，你就这么对我公公？”
  阿霞吓白了脸，老头子口不能言，她哪想过有朝一日这些事会被写出来。眼见着平时和善的跟尊泥菩萨的宋倾情都来了脾气，别说扯皮，原本说好的三个月辞退金都不敢要了。
  “我孙子该放学了，您这边不用我，那我今天就回去了，老爷子的事…………哎。”
  宋霞顶会油尖耍滑，匆匆说了两句“对不住”就跑回房里收拾东西去了。嘴里念念叨叨的，竟然还有几句散碎的：嫌我照顾不好，自己又不早点伺候的话。
  宋倾情气得腔子疼，继续跟她吵，她不是会撒泼骂街的人。这里的邻居虽然走动不多，闹出去到底不好听。阿霞的嘴又酸又臭，即便宋倾情是博士毕业，也必须得承认，她的“技术能力”敌不过小学毕业，就混迹社会的阿霞。
  阿霞就是吃准了她这一点，才敢这么嚣张的。
  “爸，媳妇对不住您。”她带着满腔的愤怒与愧疚敲开了郑颜之的房门。
  “都过去了。”
  郑颜之站在凳子上，负手眺望窗前小院。
  阿霞已经收拾好东西出来了，背影仍然粗壮健硕，可见是没少在郑家捞好东西吃。郑颜之打开半扇小窗，示意宋倾情退开两步，然后缓慢地拿出一坨不知从哪包回来的狗屎，向后做了个拉弓，一把砸在了阿霞的后脑勺上。
  “诶呦！这是哪个杀千刀的用屎扔我？”
  二楼窗帘随即被拉上。郑颜之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觉得自此以后，他跟阿霞的恩怨情愁可以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