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丘廉,咱爸上房了
作者:赵宝钗      更新:2022-01-04 19:11      字数:2523
  午后的日光穿破灰蓝斜倚进卧室内,仍然泄进一室昏暗。宋倾情抱着一堆窗帘进来,准备给郑颜之换一片新鲜点的颜色。郑颜之坐在床上,打量宋倾情花白的头发,无声地摆了摆手。
  他想休息了。
  将儿媳打发出去之后,郑颜之再次躺回了那床酸软的被褥里。床单与被褥之间,透出一股浓郁的老人味。窗外传来一声突兀的蝉鸣,像个即将退场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郑颜之望着熟悉的房顶,习惯性地回忆起了他漫长无趣的人生。今天从哪开始想起呢?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他仍然非常地想死。
  “爸,您早上还没吃饭呢,我熬点稀饭给您吃好不好?”
  宋倾情系着围裙去而复返,因为知道他耳背,音量照常比平时高了两个分贝。
  郑颜之被她吓了一激灵,拧着眉头支起半边身子,问宋倾情“你喊什么?我听得见。”
  说完以后,他楞住了。
  他听得见,他能准确无误得将狗屎扔到阿霞的后脑勺上,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过去不一样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在床上等死?!
  “丘廉,咱爸上房了!”
  三个小时以后,从科学院回来的郑丘廉,听到了妻子这样的描述。
  “什么叫上房了?”郑丘廉惊诧的看着宋倾情,不是很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咱爸,从三楼阳台爬到四楼房顶,晒太阳去了。”宋倾情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神色跟心情都有一点复杂。
  他今天强烈要求她做了一道红烧排骨,吃饱以后就摩拳擦掌的上房了,她想拦都没拦住。
  郑丘廉边走边问:“阴天晒什么太阳,外面还下着小雨呢,不会是还想死吧?”
  宋倾情说:“不像,他是打着伞上去的。而且…………”她欲言又止,“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郑丘廉冲到二楼阳台时,只看到一把斜倚在墙上的梯子。
  雨水冲刷在白亮的不锈钢扶梯上,让它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可靠。郑丘廉从兜里掏出一张方格手绢,仔仔细细擦过之后,才一步一颤地爬了上去。
  阳台上没有发生什么“血案”,他爸在小板凳上坐得挺老实的,两只小腿在伞下并成一排,伞很大,人很小,看不到他的脸。他脚上没穿鞋,只有一双很多年前圣诞节,他们买给儿子郑礼的红配绿的小袜子。听到脚步声后,只有脚趾头动了两下,配着他手里那把亚麻色的伞,像朵奇怪的,发了霉的冬菇。
  他在伞下说:“儿子你看,楼下那小老太太是不是冲我笑呢?”
  郑颜之口中的小老太太,是郑家隔壁的邻居。90来岁,头发稀松,脑后拢了一个髻,发顶处可以看见粉白色的头皮。外面的雨下得不是很大,淅淅沥沥,在芭蕉叶上落下一片沙沙声。老太太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赭色长裙,正在自家小院里举着花伞侍弄花草。三楼的小孩子从窗户里探出一颗脑袋,欢欢喜喜的喊了声:“祖奶奶。”
  她闻声抬头,对孩子笑了一下,目之所及,顺便奉献了一点视线在郑颜之身上。
  郑颜之举起手,对她说了声:“嗨。”
  面上略有几分羞怯拘谨,他已经很久没跟“生人”说过话了。
  “爸!”郑丘廉面带难色的挡在郑颜之面前,把伞向下压了压。
  “您现在不适合在人前露面。”
  他的身体状况是不能对外公开的秘密,他要尽量控制郑颜之跟外界的来往。
  “而且…………”
  郑丘廉在郑颜之与老太太之间看了一个来回,神色复杂地说:“您现在也不适合给我找后妈,她丈夫还健在呢。”
  楼下这位老太太姓何,住在他们隔壁很多年了,郑丘廉跟他们说过几次话。
  老太太的重孙子小鸟归巢一般,穿着雨衣啪嗒啪嗒地跑下来。老太太搂住孩子,随即转开了视线。
  郑颜之的脸随之一沉,转而对郑丘廉怒目而视。
  “我说过我要搞黄昏恋了吗?我是让你看看人家的家庭氛围,都已经四世同堂了,他儿子儿媳在那边呢,刚才好像是说,孙子和孙媳妇晚一点也要过来。”
  同是在一个环境下居住的两个老人,一个热闹一个冷清。郑颜之活得太久,已经记不起来,他身体还算康健时,有没有享受过这种乐趣了。他们家的亲情总是很淡薄。他的儿子诚然是优秀的,儿媳亦是方方面面得好,可惜这样出色的家庭,反而没有了该有的人情味。连唯一的孙子郑礼,也是早早就搬出了这个家,独立生活去了。
  “是生活里有工作,不是工作里有生活。”
  他对他当年对儿子的教育也进行了反思。反思之后的结果,是越看他越生气。
  “我是因为少不更事的时候败光过家业,担心你会跟我一样去卖袜子才让你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的,谁承想你成了一个工作狂。本末倒置,不知所谓!”
  郑颜之背着手在郑丘廉面前走了两个来回。
  郑丘廉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跟前妻离婚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他是一口一口将他喂养长大的,那个时候他忙到脚不沾地,也没将他假手他人,连开会都是抱着儿子去的。
  郑颜之一想到他老了以后,他儿子就找了阿霞那种坏老婆子看护他,他就忍不住要发脾气。
  脾气里有几分浓郁的伤心,但他是一个倔强的老头,不肯表现伤心,只肯暴露脾气。
  郑丘廉怕他淋雨,一直打着伞追着。
  “爸,您先坐下,咱们有话好商量,别让人听见了。儿子现在改也来得及。”
  “你怎么改?你都五十多岁了。”
  “可以改,老话说活到了学到了,我活到老改到老,您消消气。”
  郑丘廉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的好话,才让郑颜之把火压下去。
  雨过天晴之后,天边放出了一道彩虹,郑丘廉对郑颜之道。
  “您看,彩虹出来了。”
  “干嘛?”郑颜之的沉着脸问:“你要许愿吗?”
  人的心情是很重要的,心情好的时候,阴雨天也能微笑。心情不好,彩虹也只是一条七彩的屁。
  郑颜之说完之后,就一声不响的从梯子上滑下去,回房间去了。
  郑丘廉看着郑颜之紧闭的房门,愁得心里一点缝都没有。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爸的心情好一点。最关键的问题是,他还有一个会让他心情更不好的请求要提出来,他不知道他爸会不会跳起来再给他一嘴巴。
  晚饭时分,郑丘廉夫妇在郑颜之紧闭的房门前相互谦让了很久,谁也不想主动招惹这个随时随地都会爆炸的父亲。谁也不知道,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下午,是不是准备了一筐“二踢脚”要“炸死”他们。
  事实证明,郑颜之这一下午过得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