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好的,爸爸
作者:赵宝钗      更新:2022-01-04 19:11      字数:2607
  郑博士十五分钟内连挨两记大耳光,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偏偏动手的人比他还要激动。
  “丘廉,我知道药丢了,咱爸找不见了你着急,但是不管发生天大的事,你都应该冷静。”
  “我很冷静。”郑丘廉捂着脸看向他爸,求救似的说:“您跟她解释吧。”
  郑颜之没想到,一场自杀会演变成大家来找茬。靠在澡盆里将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再次开启了“你们的故事我都知道”模式。
  “你跟老大结婚的时候,亲家母坐地起价,让我加这个数的彩礼,我当时转身就走了。但我认可你这孩子,答应彩礼全数给你,还过了栋房子到你名下。你妈因为这事,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跟我们家来往。”
  郑颜之伸出一把手,正反两面比了个数,指着东面说:“房子是金水河岸的小别墅,坐北朝南,门前种着三颗杨树,两颗杏树,和一排蟹爪兰。”
  “我说,雅到极致不风流,让你在门前再种一排水葱。”
  “您说,这叫雅俗共赏。”
  宋倾情呐呐接过郑颜之的话,跟他异口同声的道。
  他当年给了多少彩礼,送了什么东西,不可能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知道。阿霞不知道,她娘家人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阿霞知道。而且阿霞跟这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刚在楼下试探性的问过她,有没有带孩子回家。
  这串绕口令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可能真是她公公郑颜之。
  郑颜之年轻时就是位不遑多让的精致人物,年长一些,沉了些气度,仍然掩不住那身薄情又多情的劲。他生了双吊眼梢,眼尾斜飞入鬓,烦躁时喜欢皱眉,眼角有颗泪痣,这些特点如重影般飞速缩小,最终定格在这个没什么好气的孩子身上。
  宋倾情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脸,很久没有说出话来。
  “现在你们相信我了吗?”郑颜之问。
  “相信!”夫妇二人坚定地点头。一个转身回实验室拿设备,一个捏着他的小胳膊说。
  “爸,我抽点血,头发也给我几根,好吗?”
  郑颜之两眼一闭,气得头顶生烟。
  真是死都死得不省心!
  郑氏夫妻是博士毕业,从小接受的就是唯物主义教育,相信科学能验证一切未知问题。
  郑丘廉首先跟郑颜之做了dna检测,确定了他跟他的父子关系,之后化验了郑颜之的血液浓度,惊讶的发现没有异常。发质纤维很茂盛,肌理生长正常,胃里也没有发现药物残留,在经过反复推敲与验证过后,他们将这起匪夷所思的事件,定义为医学意外。
  意外的受害人郑颜之先生,自始至终都表现得极其暴躁和不配合,从澡盆里出来以后,就把郑丘廉的洗漱用品从柜子里掏出来摔得粉碎。
  宋倾情冷静的对郑颜之的行为做出了判断,认为他是在药物的反作用力下,出现了反人格迹象。直到她的丈夫小声告诉她“他原来就这样”,她才打消了给她公公补一支镇定剂的念头。
  他们这一代跟公婆同住的不多,郑颜之住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动也动不了,骂也骂不动的年纪了,所以宋倾情没怎么体会过郑颜之的坏脾气。
  “爸…………”
  想要对着一个三岁的孩子,神色如常的叫出这两个字,真是有些困难。
  郑丘廉看着研究室里,盯着检查结果一言不发的郑颜之说:“咱们回卧室坐一会吧。”
  郑颜之没说话,面色不善的将手一背,率先出去了。
  盘腿坐在床上想了一会,他乜着一对细长的丹凤眼,长驱直入的对郑丘廉夫妇说:“我不想活了,你们现在就弄点药把我吃死,不然我现在就从楼上跳下去。”
  他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上个月。他口不能言,借用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小纸条,告诉他们,他要死了。可惜中途小腿抽筋,卡在窗框上,又给了他们营救的时间。
  但这次不一样,他的行动明显比上个月自如,所以这句话对郑氏夫妇的冲击力,比上个月要强烈得多。
  “您为什么一定要死呢?是我们伺候的不好吗?”郑丘廉对此提出了疑问。
  “好,为什么不好?”
  这句话成功地把郑颜之给惹毛了。
  他翻身坐起来,拍着身下的被子说:“你们在这张床上躺一天,睁开眼睛是一碗牙口不沾的米糊,闭上眼睛就被人嘱咐好好休息,三餐没油,顿顿菜汁,过年都不换新菜谱,你看你们想不想活!”
  郑颜之的这番话,问得夫妇二人面红耳赤。
  他躺在那张床上二十多年了,他只形容了一天,他们就感受到了疲惫。如同四季只有一季,三餐只有一菜,一年只穿一件衣服的那种,周而复始的疲惫。
  但是他们不是故意让他吃那些东西的,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进油进肉,所谓的米糊,也是用各种食材调制而成的。
  “爸,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也没有对您不管不顾,我们不是每天都去看您吗?”
  “看我?”郑颜之问:“你见过遗体告别吗?活人带着沉痛的表情对死者说‘您走好’,‘这辈子委屈您了,下辈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爸。”郑丘廉反驳道:“儿子从来没说过‘您走好’,儿子一直是希望您能健康起来的。”
  “啪!”
  郑颜之跳起来就给了郑丘廉一记脑瓢。
  “老子说得是比如,比如你懂吗?你以为你的‘您多吃点’‘好好休息’和‘会好起来的’比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强多少吗?”
  他一个卧病在床,口不能言,形同旧木的人,每天接受一个人一成不变的问候,跟耳边放了一个定时播放的公益广告有什么区别?
  郑丘廉被他爸骂哭了,他从小就没长一张伶俐的嘴,活到五十多岁就更笨了。嘴里的假牙在牙豆上打转,他快把假牙急出来了。
  “我们也不是,”
  “你们也不是不想照顾我,是实在挤不出时间。你觉得就算你说得再多,你的陪伴也不能让我的身体恢复得更好,反而会因为花费了多余的时间成本,而在睡前少做几项实验。你觉得你只有努力创造财富,才能给我用更好的药,吃更好的饭,然后在好药好饭中,让我尽量不受太大痛苦的活到寿终正寝。”
  “对。”郑丘廉点头。
  “对你娘的对!等你老到不能动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病痛不是压死你的最后一根稻草,孤独才是!”
  郑丘廉说不出话了,在床边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他其实没有像郑颜之数落得那么不堪,但是他又必须承认,他放在这位卧病多年的父亲身上的精力太少太少了。
  “倾情!”
  郑颜之向角落里的儿媳吼了一嗓子。
  “是!爸爸。”
  宋倾情倚着墙站得笔直,双手交握在身前,即便站得很远,也能听到她手心里的汗,在“刷啦,刷啦,刷啦”的往下掉。
  “给我倒杯水。”
  郑颜之靠到抱枕里,瞪着天花板说。
  “好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