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 3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2-05-05 08:49      字数:10489
  慧大妈和玉锁儿还没醒来。
  我穿好衣裳,凝视着慧大妈。她寡黄的脸上,隐隐塌陷的面颊透着一丝红晕,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几乎覆盖到高耸的颧骨。两颗晶莹的泪珠汨汨地流出来,滴落到枕头上。
  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怜爱,把脸轻轻贴到她的嘴唇上。
  她突然尖叫一声,呼地坐起来,一把将我推倒在炕上。敞着怀,湿润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敞着怀,立刻涨红了脸,两手哆嗦着系上纽扣。
  可是,她却忘了埋在被子里的下半身仍然一丝不挂……
  我涎笑着,把手伸进她的被窝里。
  她死命地攥着我的手,“春生?春生!”
  我悻悻的抽出手。
  然后,来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伸了一个懒腰。
  我只感到全身心的舒服,舒服极了。
  两天来,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充实的感觉。现在,一切都属于我了。这院子、这屋、这屋里的慧大妈。虽然爹不在,但我仍然要好好度过这个假期,就在这屋里,就在慧大妈的屋里。我要仔细地体味一种崭新、动人的生活。
  我又踱进屋里。
  慧大妈正坐在炕沿上发愣。
  我摇了摇玉锁儿,玉锁儿醒了,穿好衣服,挨着她妈妈坐下。
  我从“琴坛”上拿过挎包,把苹果和饼干一古脑儿倒在炕上。
  “来,玉锁儿,吃!”
  玉锁儿小心翼翼捧起一个苹果,咂着嘴瞅了一会儿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啃起来。
  我又拿起一个苹果递到慧大妈手中。她苦笑了一下,把苹果放在炕上,继续发着呆。
  我抓起一把饼干,一门心思大嚼起来……
  只有最后一块饼干了。
  “啊,最后一块,最后一块啦!”
  “最后一块啦!不会再有啦!!”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趁着慧大妈还在发呆,仓惶地把那块饼干塞进口袋。
  慧大妈终于从呆愣中醒来。她并不看我,只是咬着嘴唇嗫嚅道:“从今个开始,没有一点点吃的东西了……这是十块钱,你看够不够。如果不够——”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捏了一沓票子,递到我手上。
  “不,不,不,慧、慧、慧大妈……”我慌张地推开她的手。
  “春生,”她一把将钱塞进我的口袋,“等会儿,把大黄狗杀啦!我给你煮熟,够路上吃的了!”
  “不,不,开学还早哩!我走了,你和玉锁儿咋办?”
  “我们?只要你好好的!”
  “玉锁儿——狗哪里走了?”她突然朝外喊道。
  “妈妈——不知道。”
  “那还不赶紧找去!”慧大妈斥骂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慧——慧——你,你叫我咋办呵!”我颠颠沌沌地追过去,扯着她的胳膊,“你你——”
  她仿佛一棵枯树似的伫立不动。
  我带着哭声乞求:“你就这么忍心吗?我爹不在……”
  “唉——这是咋说呢?你再不走,要饿死哩?!”
  一会儿,她又说:“都怪我,好端端的害了你!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你走你的,啥也别管,再不要回来啦——好好上大学去!”
  顿了一下,她突然大声说:“春生,我收拾厨房去,你赶紧杀大黄狗!”
  “我,我不敢杀——不然,去叫个人——”
  “好我的你呀——”她扑哧一声苦笑,“就是屋里头,还得悄声杀掉,半夜里把门顶着才敢往熟里煮。人都饿忙了,若是叫闻着r味子,一阵阵不叫抢光才怪哩!呃——要不,就等天黑,吊死吧——”
  “你不是说黄狗有神气吗!”
  “谁说没有?有也得杀!”
  忽然,玉锁儿急匆匆趔趄进来喊:“妈妈,大黄狗不见啦!”
  慧大妈嗵地一声跌在地上。
  5
  我蜷曲在从慧大妈家里拿来的被子里。
  从前天上午到现在,整整五十个小时过去了,才真正感到了饥饿的滋味。这种饥饿不是吃草根树皮、半饥半饱的饥饿,也不是吃一顿饿一顿的饥饿,而是整整两天颗粒不进。明明知道口袋里就有一块饼干,但是却不敢去吃。而惟有如此,才使饥饿更残酷、更揪心、更断肠。一开始,还仅仅是胃肠的阵阵鸣响和蠕动;三十多个小时过去后,鸣响和蠕动停止了,真正的饥饿才开始:头脑里一阵阵轰鸣,眼前金花乱晃,接着,只感到无数金星缓缓聚合到一起,幻化成一个硕大的胃。
  胃张着大口,鲸鱼嘴似的一张一合。浑身血y变得稠涩而冰冷,随着心脏的急剧搏动,艰难地向胃涌流。我多么想摸一摸那块饼干呀。可是,却怕那饼干一到嘴边,胃就会立刻产生出巨大的吸力……
  我拼命控制着,只是隔着口袋摸摸那饼干,却不敢拿出来看一眼。
  可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前天晌午,慧大妈拖着疲惫的双腿到碱滩里去了一趟,回来说碱籽儿再过七、八天才能长熟。她捋来两小袋发绿的碱籽儿,熬成汤,我尝了一口,又苦又涩,实在无法下咽。慧大妈忍着喝了一碗,一会儿就肚子奇疼,在炕上翻来滚去的呻唤起来,米黄的脸上滚着大颗大颗的汗珠……玉锁儿吓坏了,只坐在门槛上哭。
  “今个黑了,就拿床被子,到你家里睡去!年轻娃娃家,名声要紧。做错了的事,也不要老放在心上。忘掉!呵——”慧大妈轻轻摸着我的手说。
  她现在怎样了?也许再也没有起来。
  我摸了摸那块饼干。只有它能救她们啦!
  可谁知道该死的饥饿要延续到啥时候?
  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出去,逃离饥荒!
  对,逃出去,逃,逃,逃。逃出去!逃离饥荒!
  逃出去,再回来救她们!
  我被这个念头所鼓舞,感到一阵狂奋。
  眨眼间,又泄了气。因为我突然想起了……
  钱,食物,力量。
  荒滩,火车,漫长的路。
  没有没有没有……
  我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那块饼干,忽然感到非常愧疚和自责。
  为什么不先去救她们呢?
  可是不行呀!我必须逃出去,逃出去!
  那么就把这块饼干留给她吧!
  我摸着那块饼干,咬住牙,掰了大约十六分之一,填进嘴里。十六分之一,十六个小时,我还能有十六个小时的力气。在这十六个小时里,把大黄狗杀掉,剁成一小块一小块,装进挎包。拿出两块煮熟,留一块给她们,另一块路上吃。
  然后,到县城,一斤狗r卖二十块钱……逃出去!
  大黄狗没叫吊死,使我非常庆幸。
  因为,那时我还没有想出这个主意。不然,r早被吃光了。
  大黄狗没叫别人吃掉,使我更加十分庆幸。因为,它偏偏被人们当做神狗,而我却偏偏不信。
  “嘿——咚咚咚个呛呛呛……”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由一阵悸动,迫不急待地走出街门……
  正午的秋阳火辣辣的,一阵眩晕,赶紧低下头,揉了一会儿眼皮,才勉强睁开眼睛。
  忽然,西边的街上,许多人踉踉跄跄往饲养场跑去。
  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他们不会拼掉仅存的一点体力。
  我飞快地掰了一块饼干,一边跑,一边塞进嘴里。超过了几个老汉和妇女,冲进饲养场。
  饲养员正抱着一头大花牛的脖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周围,七、八个男人手里提着铁锨,也瞪着血红的眼睛。
  “疯了吗?知不知道,要犯法呀!”饲养员粗哑地吼着。
  “c你妈!大黄牛哪里走了?”
  “你说,白菜花驴呢?”
  “红骟驴呢?杂种,说!”
  “c你先人。你看你吃得猪似的。你老婆脸上咋红扑扑的?”
  “对!问问杂种。牲口叫谁偷走了?!”
  大家一起拥上去,开始撕扯饲养员。
  “驴下下的你说。谁偷走了?!”
  “……”
  “不说就捶他——”不知谁喊道。
  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去,饲养员“呜呜”嗥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放锨头砸他,砸碎他的球头!”
  男人们果然挥起明晃晃的掀头。饲养员骇怕了,呜咽着叫:“队长——是队长!”
  “你有没有?”
  “他们给过我几回r。可全是下水呀!”
  “大声说,到底是谁?!”
  “是队长——是队长——是老英——”饲养员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这时,饲养场里差不多聚集了二十来个人,除了队长、饲养员、会计和慧大妈家,其他家户几乎都有人来了。有的围着饲养员,有的站在粪堆上。
  一听饲养员那么一说,几十个人齐齐发出一声吼叫:“噢——”
  不知谁在牛胯上砍了一锨。牛突然闷吼一声,掉转头在饲养场里乱撞。
  大家“哇哇”乱叫着,纷纷向粪堆上跑。
  几个男人只是一愣,随即挥着铁锨,追杀那头狂奔乱跳的牛。牛跑了几圈后,终于被他们砍倒在地。
  我只觉一腔热血就要喷出来,呼地冲到粪堆上,挥着胳膊大喊道:“嘿——”
  所有的人听到这一声大喊,都瞪起眼睛盯着我。
  “你们都知道,庄稼人全靠牲口。没有牲口,明年的地还怎么种?!”
  人群里乱哄哄的议论起来。有人点着头,有人沉默着,有人叹着气。
  “挨饿总会完的。等到明年庄稼熟了,自然而然就不挨饿了。现在把牲口都杀光了,明年,不全饿死吗?”停了停,看着大家都在静静地听,我就继续说,“再说,牲口是集体的,刚才饲养员说的对——”
  “呸!”突然,不知谁大声啐了一口。
  “呸!等明年庄稼熟?人早全饿死了!”
  “人都快饿死了,你还在这里放p!”
  “还种啥庄稼?!c他妈!”
  “春生,你这个杂种,该没嘬队长的球,替他说话哩!”
  “哼!他成天嘬他慧大妈的乃头子,饱饱的哩!”
  “哈哈哈,哈哈哈——”
  我涨红着脸,垂头丧气地从粪堆上溜下来。
  这时,队长何天英身后跟着会计和工作组长,吆喝着冲进饲养场。他站到粪堆上,用手不屑地指着大家,厉声喊道:“你们回不回去,不回去就捆起来!你们不知道牲口是集体的,呵!私杀牲口要犯法坐班房的。呵!”
  “嘿!坐班房就坐班房。总比活活饿死好。”
  “c你八十代先人祖宗。你还有脸教训人!还要等你们把牲口都偷吃光哩!”
  “不管他,不管他!”
  所有的人都呼啦啦涌向那头受伤的牛。男人们挥起锨头乱砍乱劈,老人、妇女“吭哧”着、用手撕扯着,掏出牛的心、肝、肺、肠子……血洒在地上,洒在衣服上……他们默默地瞪着血红痴迷的眼睛。
  不到十分钟,大花牛就被肢解成几十块碎片。
  接着,又有人闯进圈里,砍倒了两头牛、一匹马、三只驴……
  队长们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何天英哆嗦着双手,嘴里咕嘟嘟地吹着白沫子,一手一个拉着工作组长和会计,扑进人堆里,各自抢了一块r,扬长而去。
  我也扑进去抢了一块r……
  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
  村里弥漫着沁人肺腑的r香。街上、沟沿上、田野上,人们蠕动着,拣拾柴禾;娃娃们骑在大人肩上,伸出枯瘦的小手吃力地折下树枝;男人们手提肩挑,用瓦罐去井上打水……几个月来,又一次出现了生机。
  我提着那块驴r,回到屋里时,太阳刚刚落下山去。
  翻腾了老半天,终于从厨房的墙角里找到半张破报纸。
  我万分小心地把r包起来,装进挎包,放在枕头旁。
  钻进被窝,仰天躺下来……
  睡吧!好好睡上一觉,天一亮,就逃出去。
  一闭上眼。疲乏和饥饿一起来折磨我。
  脑浆沉甸甸地,压在眼球上,又困又疼,抬不起眼皮。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只觉得浑身就剩下一个胃,其它的都不复存在。
  眼前,玉锁儿张着硕大干裂的嘴,用一双黑黢黢的dx盯着我。一会儿,又仿佛觉得有一只刚硬的爪子,冒着刺骨寒气,向脖子抓来。
  “啊!慧大妈——”
  呵!慧大妈……
  我要逃出去。原谅我吧!你还有狗可吃。
  而我只有逃出去,逃出去……
  第二天清晨,我背上挎包,走出街门。
  在慧大妈家的街门前,我郁郁的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那块已经掰去了一小半的饼干,隔墙扔进院子。
  如果没有这场饥荒,一切本来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的……
  来到“大耳瓜”的茅屋前,靠在那棵奇形怪状的沙枣树上。忽然抑制不住想再看一看那个孤独的老汉。
  一推门,门开了一条细缝;再推,缝更大了;一松手,门却又关上了。
  我放下挎包,双手使劲一搡,门“吱嘎”开了,一个软晃晃的东西“嗵”地向后倒去,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我不由吃了一惊。
  屋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声气。一股刺鼻的恶臭冲出来,熏得我差点晕过去。
  我把门开得大大的,一脚跨进去,踩在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上,差点摔倒。
  晦暗的黑光中,一具恐怖的尸体直挺挺躺在地上,下身赤l着,两条大腿血r模糊,隐约露出白花花的骨头。黄纸似的皮松遢遢的,从高耸的颧骨上垂下来。布满裂口的嘴唇上、下巴上、腮邦上和胡子上沾满了紫黑的乌血。两颗焦黄的板牙深深戳进下唇里。dx似的眼睛大睁着,眼珠陷在眼窝里差不多有一寸深,s着碜人的光。
  我大叫一声,滚到门外。
  一会儿,我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汉、有爷们、有婆姨,乱哄哄地一起涌进茅屋。
  几个女人看见“大耳瓜”l露的下身,立刻叽叽喳喳叫起来。
  道大爷和青二爷一边一个在“大耳瓜”跟前蹲下,唏嘘着替他盍上眼皮。然后,把尸体抬到炕上,用死人曾经盖了四、五十年的破棉被从
  头到脚盖住尸体。
  “嗯——死好啦!老名哥,再不挨饿了——”道大爷说。
  “死好啦,死好啦!”大家都跟着说。
  “咦!这不是名大爹的枕头匣子?”一个男人双手抱着一个长约一尺,宽六寸高四寸,两边翘起,磨得油光发亮的木匣子,“哗啷哗啷”的摇起来。
  “哎!”另一个男人向几个女人喊道:“快来看看名大爹的枕头匣子!”
  女人们从那个男人手中抢过枕头匣子,带着莫名的神秘表情,轮流看着,摇着……
  “呀,怪重哩!”
  “那还不。存了五、六十年了么!”
  “一辈子就知道存存存。好呀。这会儿一伸腿,用票子糊棺材呢不?!”
  “票子?你还不知道,他随有张票子随换成分分钱,说是票子靠不住,说不定啥时候作废哩。分分钱里头可有金子,哪个朝代都能用!”
  “哟,就是!我咋给忘掉了。哎——你们说,他咋死的?”
  大家一起沉默了。人人都好像眼前蒙上一层y影。
  “还不是饿死的嘛!”一个男人嘟囔道。
  “放p!谁还不知道是饿死的?!他不是有好多胡萝卜哩吗?”
  “唉——”槐六爷长叹道,“还有个球胡萝卜呢!早就一斤十块钱卖光了。要不还能这么惨?!”
  “前几天,我还碰着过老名哥哩!他笑嘻嘻的给我说,这回才头一次卖了个大价钱。p价钱!命都没了,还说大价钱哩……”道大爷揉着眼,“钱,钱,钱。新新的门卖了,窗子卖了……”
  “早知道不卖给我们庄子上,偏要到集上去卖哩!”
  “就是嘛!又犟又独!他要不卖,看他没老婆没娃娃的,谁还抢他的胡萝卜去?”
  “哼!”一个男人恨恨地说,“人饿急了不抢才怪哩!”
  又是一阵沉默。
  道大爷把被子掀开,指着“大耳瓜”血糊糊的大腿,对大家说:“看!老名哥把胡萝卜卖掉。钱呢,一个一个数着,一个一个装进枕头匣子。咔咔咔笑着,高兴呵!后来呢,他就睡一会儿,在墙上靠一会儿,拂弄着沉甸甸的枕头匣子,也不觉着饿。我估摸着,隔了四、五天吧——”
  “哟——”忽然,一个枯瘦如柴、尖嘴猴腮的女人鬼头鬼脑地挤了挤眼,“你们说呵,我得回去看看娃娃——”
  道大爷接着被那个女人打断的话说:“隔了四、五天,他昏昏盹盹的了。就拿着这把刀子——”他将一把一尺来长明晃晃的杀猪刀在大家眼前晃了晃,“割下腿上的r,生生吃起来。唏——其实,腿上也就有两斤r啦。他昏死过去,又醒过来,最后就抱着枕头匣子,从炕上栽到地下,又挪到门跟前,靠在门上……还怕人进来把他的枕头匣子偷走哩!”
  “唉!”大家都跟着道大爷,齐声叹了口气。
  “哎——你们说,今个多会了啊?”一个女人睃着墙上问。
  “唉——说起来,老名哥也还有样好处。”道大爷从墙上取下一块二寸长、一寸宽的硬纸片。纸片上用毛笔恭恭正正写着“十三”两个字。
  “老名哥从他爹手里传下这份家什,哪月大、哪月小,多会清明、多会冬至,一清二楚。庄子上下种收田、端午腊八、烧纸祭祀……还全靠它哩!这会儿他死了,唉——东西还得保存着——”
  只见茅屋东墙上,整整齐齐排着四行大小一样的硬纸片。上面一行分别写着天干地支和月份;第二行从初一到十五;第三行从十六到三十一;第四行都是节气。月初把纸片全部倒扣,然后,翻一块,扣一块……
  道大爷取下一块,叹一口气……把几十块纸片都装进口袋里。又爬上炕,从席子底下抽出一本破黄历:“嗯——人家呢就死定光了,饥饱不知啦。活人还得出点力气,把人家发送掉——”他顿了顿,对青二爷说,“我看就把门外那棵沙枣树放了,给做上口棺材吧!”
  “你看你傻不傻!人饿得路都走不动了,还放树呢,做棺材呢?!就连打坑的人都找不上哩!唉——我看,今个后晌,趁着大家吃了点r,都到老名哥爹的坟边去打个坑。明个一早,就埋掉吧……”青二爷说。
  “唉——还不知道我们会咋呢——”槐六爷伤心得说不下去。
  “吓!看你这个人。挨饿挨到这个地步,人都没心活了。哪天个一伸腿,管球他席子、棺材哩!”
  “呀!我们家还有个炕柜子哩。我也不想要了。干脆给名大爹当棺材吧。现成的!”
  “你舍得?!”
  “管球它哩!反正木头又不能吃!”
  “好好好,也行哩!”
  “哎哎哎——”一个女人指着枕头匣子说:“枕头匣子咋办呢?”
  “你拿上吃去,又香又脆!咯嘣——咯嘣——”一个男人咂着嘴做了个鬼脸。
  “哟——哟哟哟!”几个女人一起飞快地吐着舌头,一惊一咤地叫起来。
  “我还不敢要哩!”
  “不要命啦!”
  “我才不敢吃腿上的r哩!”
  突然,道大爷扭过头叫我,“哎——春生!”
  “啊!”我心中簌簌一动。
  “你在外头上学哩,这些钱你拿上,快走——”
  “不,不不不。我不,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心急剧地跳。
  “大家这就回吧。枕头匣子呢,明个就放到炕柜子里,一搭里埋掉吧!”道大爷说着,盯了我一眼,背着手走出茅屋。
  我仓皇地瞟了一眼枕头匣子,也跟着来到门外。
  忽然,心凛凛一沉。
  放在门口的挎包不见了。
  -2
  “妈妈,今个吃啥呢?”玉锁儿偎在慧大妈怀里。
  “唉——”她忧躁地叹了口气。
  最后一点青棵面和干苦苦菜,春生一来就吃光了——那本来是她打算万不得已时救命的东西。春天剥的榆树皮、沙枣树皮和树叶子,还有冰草根、马奶芽子、苜蓿根、辣辣酱……早在半月前就吃完了。
  昨天半夜里,她出去解手,隐隐看见队长家的烟囱里冒着青烟,一股尖香的麦面味沁人心脾。
  她就像一条嗅到生人味的饿狼,蹑着手脚到队长家的街门前。
  那儿,已经聚了十来个人,一起“咣咣”地捶街门,却一直没捶开……
  现在,唯一可吃的碱蒿籽还在灌浆……
  嗯,棉花杆子也许能吃!
  玉锁儿出去了老半天,从外面抱来几根棉花杆子。
  她一把抢过来,“喀嚓”一声咬下一截嚼起来:很苦、很涩,没有一点儿榆树皮的甜味,也没有沙枣叶的甜涩,而且硬得跟木头一样。她提心吊胆地再折下一截来。杆子中间空空的,瓤子已经变成一层薄膜粘在鞘壁上。
  “不能吃啦!”她咬了咬嘴唇。
  “妈妈,妈妈,妈妈——”玉锁儿仰着小脸,一双失去光泽的大眼死盯着她。跟着吃了几个月树皮、草粉,玉锁儿红润、娇嫩的脸变得比小米还黄。这几天,又蒙上一层土灰色,眼窝也陷下去了。
  “玉锁儿,听话。啊——”她强忍眼泪,亲了亲玉锁儿,抱着她走进厨房。
  厨房。墙角用土坯砌成的锅灶,只留下一大一小两个黑乎乎的锅d,活象骷髅的两个眼窝。当地竖着放了三块土坯,支着一把陈旧的铜壶。靠墙泥着一座一人多高的大仓子。她踩在板凳上,拿着一把秃头条帚下到仓子里。好大一阵才扫出多半升掺着土的碎冰草叶子、苜蓿根和沙枣树皮。
  这是最后一点儿能吃的东西了。她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珍贵的“食物”倒进姜窝里,捣成面。然后,到外面从早就剥光了皮的沙枣树上折来几根枯枝。
  火熊熊烧起来,她把草面子下进铜壶里,做出一壶草面糊糊。
  “玉锁儿——玉锁儿——”她盛了两碗。
  玉锁儿瞅着她递过去的草面糊糊:“妈妈,我想吃苹果——”
  “听话,娃娃听话!”
  “妈妈,我不吃——”
  “啪!”她胸中腾起一股怨气,狠狠打了玉锁儿一个耳光。玉锁儿乖乖地接着碗,坐在门槛上唏唏嘘嘘喝起来。
  她颤着嘴唇,哇地一声大哭。
  男人死后两个月,才生下玉锁儿。
  她养了一条黄狗。
  多少年来,她不止一次沉于呆思之中。
  她心中的那个男人刚走。
  可春生又来了。
  她一边哭泣,一边想着……
  玉锁儿总算把那碗草面糊糊喝掉了。舀了一碗端到她跟前:“妈妈,吃——”
  她机械地接过碗,任凭泪水大滴大滴落到碗里。
  忽然,大黄狗呜咽着爬进厨房,她一把拉起玉锁儿说:“赶紧走,找春生哥去——”
  -3
  “闰生爹,闰生都四、五天没见啦!”
  女人红润的脸上,却是一双红肿的眼睛。她的肚子虽然还没遭到饥饿的折磨,可是,心里却无限空落。
  “一姓不通婚!叫他跟他的小妈好去。伤风败俗。哼!”
  男人同样红润的脸上又多了一层紫红。显然,他一听到女人的话就非常激动。
  “闰生爹,r快煮熟了,你就去找一下娃娃吧!”
  “我不去!你也不能去。去就打折你的驴腿!”
  这是一个骨架粗宽、身材不高的男人。平常,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超过十个字。他成天都是说:你去拉粪!你去犁地!你去扬场!这会儿,他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来,也不知道是为啥?
  女人又在那儿唏唏嘘嘘地啜泣。
  冬花那个死妖精,也不知用的啥办法,叫她的娃娃神魂颠倒……
  已经有半年了,她总是这样无休止地唏嘘。
  儿大不由娘啊!
  冬花的爹,原本就是她没出五服的小叔子。
  两个娃娃,也能算是亲兄妹。
  可两个娃娃,好象前世注定,从小就分不开。
  他们到底啥时辰好在一起的,谁能说得清呀?
  “闰生爹,天造孽,人可不能造孽!我看——”
  “你说啥?放p!谁造孽啦?!”男人突然吼道。
  已经有人饿死了。是谁的责任!昨天,牲口都叫杀光了,到底是谁的责任!一想到这些,他就从心里起火。
  “啪——”一只布鞋底狠狠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只是眼泪肆流,却不敢出声。自从男人当了队长以后,她就觉得应该这样了。可是,今天,她实在忍不住了……
  女人有泪不敢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她不禁放声大嚎。
  “哇——”
  “我那孽障的娃娃……”
  “再哭!再哭就把嘴缭上!”
  “你这个死鬼!你要断后呀!”
  “啪!啪啪啪……”男人狂燥起来。布鞋底雨点似的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的嚎叫转成低泣。
  “还不快捞r去!”
  一大盆混在一起的驴、马、牛r,冒着腾腾热气,被女人摆在炕桌上。男人拿起筷子,手不禁一阵哆嗦。
  他呼地一下蹦出门去,好像离弦的箭,s往后院。那儿,还拴着一只驴,还拴着一头牛,正在静静地吃草。
  他又弹回到炕桌前,捞起一块r大嚼大咬。
  “嗨!吃!”他向女人叫道。
  “闰生爹,我去找娃娃——”
  “嗯——不行!”
  女人刚刚闪在脸上的一点亮光又一扫而尽。
  “再去看看牲口!”
  女人扭着肥硕的p股出去了。
  从昨天以来,他的眼皮就一直不停地跳。是不是又要发生祸事——
  实际上,大祸临头的感觉,早在多半年以前就开始一直困扰着他了。
  别的公社、别的大队、别的小队,有没有牲口叫抢杀的事情呢?
  一亩地打四万多斤麦子,祖宗八十代都没有过的事,到他手里居然就成了真的?
  他一直有一种欺天、欺地、欺神、欺祖的恐惧。
  今年的庄稼,籽种刚下地,就被饿忙了的人刨出来吃掉了;遗留下来几十亩出了苗的麦子,灌浆还没几天,也被捋光了。
  青黄不接。明年还不知怎样呢?!
  他的眼皮又卟卟乱跳。
  直到前几天,牲口被抢杀以后,他似乎才有点明白,眼皮为啥老跳。
  “闰生爹,牲口都在着哩!”女人脸上的y云已经被外面的风吹跑了,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把她的红眼挤成一条细缝。
  “嗯!”
  “闰生爹,我总担心……要不,就把牲口杀了,晾成r干——”女人又开始唠叨。
  “行!”他吃惊地瞟了一眼他的女人。她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不过,他自己还没有想好哩。可不能叫女人拿主意。于是,他就立刻改口说道:“再等一等吧!”
  “闰生爹,万一,叫人看着。队里的牲口杀光了,我们还藏着……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呵!”
  “p!”
  “闰生爹——”
  “管球他!队长总不能饿死。要不,我当这么多年队长做啥!?”
  “那——该不会有人偷——”女人刚这样一说,他的眼皮又眨眨地跳起来了。
  “咦——杀了也好——不杀呢——到时候,也算还保护下两个牲口,总还能说得过去——他妈的,杀也不行,不杀也不行!”他张慌失措、语无伦次地说。
  “闰生爹,牲口先等一等,杀不杀,你想好了再说——要不,还剩下些r哩,闰生四、五天没来啦——”
  “杀也不行,不杀也不行……”他仍在絮絮自语,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闰生爹——”女人终于放开嗓门。
  “你说啥——”男人叫吓了一跳,“啥几天没来了!”
  “闰生几天没来啦!我说,锅里还剩下些r哩,娃娃几天不见音信……娃娃孽障。孽障的娃娃呀……”女人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在脸上乱滚。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巨大的虚虚幻幻的影子,象闰生,又象冬花;象一块鲜血淋漓的r,又象一个巨大的馒头……
  男人心里那道苦心垒起来的铁墙,眼看就要垮塌了。
  “唉——”他那么忧怨悠远、抑郁地,那么烦躁、担忧地长叹了一声。
  “我——我——我这也是——为了娃娃,饿极了——总能把他们饿散呀——哟!我的眼皮咋老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