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葛眼朗台”的眼泪
作者:赵宝钗      更新:2022-01-04 19:11      字数:2371
  “我怎么了?我有……”
  “你有郑双喜。”郑颜之替他说道:“中秋也有月饼,十五也有元宵,只要条件允许,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这些东西。但是没有人是因为这些东西才喜欢过节的。每个人的生日都有吃不完的蛋糕,很多人吃叫庆生,一个人吃叫应景。你打算用这个只有程序没有感情的儿子应景多久?”
  郑颜喻所谓的不孤独,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罢了。
  “你管得着吗?!就算我重新再买一个机器人,也不会收养你的!”
  茶凉了,郑颜之呷了一口,又泼了。
  “你爱养不养。”他一只手搭在椅子背上,对郑颜喻说:“我只是看不惯你这种生活方式而已。”
  如果他是一个健康的老人,他一定不会活成他这样。
  这是他的真心话。
  那天,郑颜喻连晚饭都没吃,就一头钻进了房间里。
  大而沉闷的窗帘,在落地窗前一左一右地垂下两道沉重的屏障。
  灯开了。
  窗帘的正中很快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他的头低垂着,又缓缓向上抬起,抬头纹条条可见,他盯着窗户上的一处地方不动了。他的崭新的白发,已经从半个月前染得黑漆漆的头发下冒了出来,黑白混杂是这世间最挣扎的颜色,像薄雪覆盖下的僵硬土壤,化了又盖,盖了又化。既疲惫不堪,又难忍孤寂,恍若默剧上演前的一个无声的开场。
  原来人在老了以后,是见不得形单影只的。
  郑颜喻站起来,用力拉上了窗帘。
  拉上它,那个孤单寂寞的影子就不见了。
  时钟显示到20点30分,郑双喜准时出现在郑颜喻的房间。
  “吃药。”
  这是“他”充电前的最后一道工作,不知道是不是电量不足,每逢这时,“他”喋喋不休的破嘴就会变得言简意赅。
  “他”把药递给他,他接过来,回手去拿桌上的水。水杯倒了,顺着桌面泻了一地。
  “滴答,滴答。”
  郑双喜对此无知无觉,原地转了个身,在满是水渍的地板上压出一串水堂堂的轱辘印。
  “他”没有帮他擦掉桌上和地板上的水,因为他没有向“他”下达擦桌子的指令。
  “他”素来是一点“人味”都没有的,他早就清楚这一点,可他仍是以这种没人味的陪伴为乐,因为没人,所以别无选择的留下了“没人味”。
  郑颜喻盯着那滩水渍看了很久,然后拿起麻布,蹲在地上,开始一点一点的擦拭。
  水渍很快洇湿了整块麻布,地板上的深色面积越擦越多。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除了累,还有一股压抑的脾气在向上翻搅。
  他凭什么戳穿他?
  郑颜喻站起身来,狠狠将麻布掷到地上。
  “我没有自欺欺人,也没有把郑双喜当儿子,我是因为他便宜才用他的!”
  他大步流星的走到门口,打算以这种开场模式跟郑颜大吵一架。可惜大步迈得过于豪迈,他踩在郑双喜留下的那串湿哒哒的轱辘印上,以侧空翻的方式摔倒了。
  疼。
  这是他最直观的感觉。眼泪随即夺眶而出,他为什么会活成这样了?
  为什么会活成这样,究其根本,他又并没有什么凄惨的过去和贫穷的过往可以描述,他天生就是这么抠的,他爸他妈也是这么抠的,他接受了他们的理念,顺应了这种成长。他曾经的下属们至今在背地里叫他现代版葛朗台,新世纪周扒皮,他连哭都不好意思哭了。
  “郑双喜!”
  他擦掉一把老泪,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大腿骨猛然感受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碎了?裂了?他不敢再动了。
  “郑双喜!”
  他下死命的叫“他”,却在几声之后,赫然想起“他”这个时间是在充电。
  “郑……”
  他想到一个不知道该不该叫的名字。他那点可笑的自尊心竟然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
  “郑颜。”
  抬头纹被拧成拱门形状,郑颜喻捏紧大腿,仍是无法大声叫出这个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嘲笑过他的自欺欺人。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斩钉截铁的告诉过他,他就是再买一个机器人也不会领养他。
  “还能动吗?”
  紧闭的房门忽然自外而内地被推开,郑颜喻看到了郑颜敷着面膜的脸。他每天晚上都是这种脸,有时候是白的,有时候是金的,今天是黑的。
  “还能动吗?”
  他又问了他一遍。
  “不太能。”
  “哪疼?”
  面膜从脸上掉下来一块,露出一对紧锁的眉头。郑颜喻这会儿再看他,更觉得他像郑颜之了。
  他七岁去郑颜之家做客,从楼梯上摔下来时,他也是这么皱着眉头问他的。
  不过那时,他皱眉的原因是担心他跟他爸一起讹他。
  “就是摔在地上的这一条,疼得不能动了。”他实话实说。
  “那就先别动。”
  郑颜之烦躁的把剩余的面膜纸撕掉。
  他正是在九十岁这一年,跌了一跤之后彻底卧床不起的。他大致检查了一下郑颜喻的状态,确定跟自己当日的情况很像后,立即拨通了急救中心的电话。
  “你有车吗?”
  三分钟之后,他去而复返。
  “急救车开到这里也需要很长时间,如果你还能走,我建议我们直接开车过去。”
  郑颜喻给了郑颜一把车钥匙,这把钥匙一直拴在他的裤腰带上,那是他当年迎娶秦韶华的婚车。
  “你确定我们要开这部车出去?”
  婚车上的花一直都没卸下来过,虽然看得出来经常打理,但是它是一部婚车。
  “只有这部车。”
  这是他为金婚纪念日准备的礼物,可惜电器婚刚过,他就跟前妻离婚了。
  “离婚了为什么还留着这些花?”
  拆下来至少还能开出去。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他老脸一红,“到底还救不救我了?我要疼死了!”
  郑颜之一辈子都没开过这么丢人的车,他是一边骂着街,一边将车开到急救中心的。
  他接受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的洗礼,解释了不下十句:“是我打的急救电话,是一个老人摔到了腿,没错。”
  急诊室的灯迅速亮了起来,主治医师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得出了一个确诊结果。
  “他是大腿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