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巴依老爷与葡萄干
作者:赵宝钗      更新:2022-01-04 19:11      字数:2405
  郑颜之忍下了“咕噜”,忍下了“雪花电视机”,却依然没能让最终的结果乐观多少。
  在经过长达三天的各项机能检测之后,他拿到了一张类似病危通知单的报告。
  郑颜之的各项指标都在衰退,基因再造丸中的再生细胞,与他体内的免疫系统发生了抵抗性异变。郑颜之的身体重组对抗,致使脏器功能衰退。
  简单点说,就是。
  他活不长了,他吃下去的那颗再造丹,正在跟他原有的免疫系统打架,免疫系统全线应战,撤去了对他其他脏器的保护,全部去攻打再造丹了。这场“战争”,谁赢谁输尚且是个未知数,但最终的结果已经可以预见。
  作为“战场”的郑颜之,将以超乎常态的速度,迅速衰老,直至所有器官彻底衰竭。
  他将维持着三岁孩子的体态,老成一把枯骨。将会如一切老死的人一样,被装进一瓮漆黑的骨灰盒里,灰都比正常人少一大半。
  捏着检测报告,将自己关在卧室里的郑颜之面如土色地想。
  我这算不算死无全尸?我半死不活的时候还有一米八五。
  半开的窗棂吹进一缕晚风,窗前灰蓝扬起又落下,像气若游丝地病人,在病床前的最后一声长叹。
  郑颜之神色木然地拧亮桌前的台灯,暖光灯下,是他干枯发皱的一双老手。他捻起最上面的一层干皮,无知无觉地落了一滴泪上去。
  他那口奶声奶气的小嗓,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稚气清亮。连哭声,都如无人照管的烧水壶,在炽热的燃气灶上,响出一串不甘于被炙烤的可笑悲鸣。
  郑丘廉夫妇一直守在郑颜之的门口。
  诺大的四层别墅内,只有郑颜之房内的一盏孤灯,在靠近门缝的位置,透出一道极暗极暗的光。
  他们忘了开灯,忘了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他们对那壶烧开的水,同样无计可施。
  第二天早上七点,郑颜之的房门,从内向外被拧开了。
  郑氏夫妇在门口守了一夜。
  “爸爸。”
  “爸爸。”
  “嗯。”
  郑颜之跟他们点了一下头,然后穿过他们进入洗漱间开始洗漱。
  他有一张专用的小凳子,他将它拉出来,横在洗漱台底下,站在上面,缓慢而认真的搓洗自己长满老年斑的脸。
  洗脸过后,是刷牙。
  郑颜之在挤牙膏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牙齿能够清洁了,因此,只用了平时用量的一半。
  在洗漱的过程中,他自始至终没有抬头。
  他不想在镜子里看到此时此刻的脸,他不想知道,他衰老到了哪一步。
  “早饭吃海鲜粥配油条。”
  他卷高袖子,向厨房走去。
  宋倾情看出他要做早饭,连忙跟过去说:“爸爸…………”
  “我来做。”
  他打断她的话,踩在凳子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盒速冻油条,在锅内注满宽油。
  在等油热的期间,他转而准备海鲜粥的材料,宋倾情在边上帮忙打下手。
  半个小时之后,早饭出锅了。郑颜之在宋倾情与郑丘廉惴惴不安的注视中,吃完了一碗粥,和一根用豆浆泡软的油条。
  “今天要去上班吧?”
  他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新闻,一边问郑丘廉。
  这个场景对郑丘廉来说太熟悉了,三十年前,他爸爸辞去总裁职务,在家养老时,就经常这么跟他聊天。
  不过那时,他很少亲自做饭。
  “是的爸爸,我今天还要去院里一趟,您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
  “嗯,晚上早点回来。”
  郑颜之变了,变得比他卧病在床时平和,比他刚刚返老还童时安静。他开始将他的注意力放到孩子们身上了。他会等他们吃饭,会跟他们一起看电视,也会心血来潮的讲一两段过去的故事。
  “他小时候就不爱说话。”郑颜之指着郑丘廉道:“我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柳沉给我生了一个哑巴,还偷偷带他去医院检查过声带。”
  “郑丘廉跟郑丘远刚生下来的时候,没有一个是好看的。我姨母看过孩子后问我:‘还要吗?’她一辈子没生养过小孩,不知道刚出生的孩子都长得像猴。”
  郑颜之很重视对孩子的教育,在郑丘廉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带着他出入各种社交场所。可惜郑丘廉总是不领他的情,张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而是:别说了。
  郑丘廉看他说得起劲,偶尔也会反驳几句。
  他说:“您真的没觉得自己是个话唠吗?”
  郑丘廉不是不爱说话,而是好多话都被他爸一个人说完了,以至于他张了半天的嘴,只能挤出一句:是,或是,好的。
  “他发脾气的时候倒是挺爱碎碎念的。”
  宋倾情为郑丘廉“正名”,但归根究底,也还是因为在郑颜之那儿憋久了,存了一肚子话没机会说,所以找到时机,就念个没完。
  他们的孙子郑礼也是这种类型的闷葫芦。
  这种带着温情的谈话,总会在结尾勾出几许悲伤。
  郑颜之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想在有限的时间内,重温一遍亲情的滋味。
  郑氏夫妇也知道他活不长了,所以竭尽所能地贡献自己的陪伴。
  人总会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明白什么叫珍贵。可惜越珍贵的东西越留不长。
  郑颜之的衰老越来越严重,在整体器官老化至90岁的时候,“雪花电视机”告诉郑丘廉,不必再带郑颜之来检查了。
  郑颜之真的成为了一个“咕噜”,并且是一个更为干瘪,垂暮的“咕噜”。
  凌晨三点三十二分,郑颜之毫无预兆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月光穿破灰蓝,在窗前留下半米青白的亮光。大而敞的宽床上,映出一道拥着被的单薄轮廓。像巨大的青石板上,突然折叠起来的一只蚂蚱。
  郑颜之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累醒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做着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他是新疆天山东部吐鲁番地区的一株葡萄,因为长势太好,而被果农摘下,平铺到太阳底下暴晒。
  他们说,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可以把他晒成葡萄干,送给巴依老爷下酒了。
  郑颜之不知道巴依老爷为什么要用葡萄干下酒,他混乱的大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就是迅速找到阿凡提。
  只有阿凡提才能治住想吃葡萄干的巴依老爷。
  郑颜之是在寻找阿凡提的过程中,把自己累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