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第三章
作者:丁邦文      更新:2021-02-07 04:03      字数:10278
  7
  冬天的下午,天色暗得早。六点不到,窗外便已经灰暗模糊一片。
  火发了,娘骂了,茶杯也摔了,那个发言材料仍然一动不动地搁在桌子上,一个字也没碰到。而眼下迫切需要应对的难题,是海北检察长的选举,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毕竟,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距离明天下午的投票,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小时左右了。
  "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看来不下重药不行了。既然人家举着剑逼上来,不决个胜负高下怎么办?唔?"廖志国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杯子里新泡的茶水也淡成几近无色。
  听着廖志国如此恶狠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紧咬的从牙缝里挤出来,黄一平心里忧惧交加,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对策。他知道,廖志国不是一个善于忍耐之人,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不是他的风格。这一方面乃性格使然,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是也。另一方面,从政二十余载,他从乡里的农技员做起,几乎做遍了乡、县、市三级所有负责官员,其中多数时间做的是党政主官,且一路基本上都是顺风顺水。如此官路历程,畅早已养成其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习惯。因此,偶遇于树奎这样公开挑衅的突发事件,无疑让他感受到奇耻大辱,其震惊、愤怒自在情理之中。当然,依其个性及正常思维习惯,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于树奎,重拳还击、甚至加倍打压定是其当下最本能的反应。
  可是,黄一平明白,此时于树奎越是主动公开挑衅,廖志国越是不能马上仓促应战,更不宜以简单、粗暴的方式以牙还牙,否则,一定会上了反对派的圈套,坏了自己的大事。如何才能既巧妙控制海北局势,又化解掉廖志国炽热的火气,成为摆在黄一平眼前的最大难题。试想,为领导排忧解难分担重负,不正是一个秘书的职责所系么?
  "一平啊,你半天没开口了,有什么好的想法?"看着黄一平老是深思不语,廖志国终于忍耐不住了。
  "还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不过,我一直在思考,这个事情看似一件无比糟糕的坏事,可如果处理得当或巧加利用,能否尽量减少其负面效应,或者干脆转化成一件好事呢?"黄一平尽量平缓语气,边说边试探廖志国的反应。
  "哦?仔细说说。"廖志国阴沉的脸色,果然有所缓和,这让黄一平始终高悬着的心,稍许有所下放。
  "既然于树奎敢把事情做得这么绝,那么,这次的代表提名一定不是突发其想的偶然事件,也不完全是他的个人行为。如果这件事确是经过一群人精心策划过,那也一定不会是就事论事,单纯换掉一个检察长这么简单。那么,他们这么做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激怒对手?让对手难堪?显示自己的力量?"黄一平的发问,一方面有进一步试探廖志国反应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在自我理顺思路、寻找答案。
  "唔?这个问题我也正在思考。"廖志国的眉头上的小核桃松了下来,脸色也渐渐裉去潮红。
  "我感觉,如果按照轻重顺序排列的话,于树奎他们的行为,显示力量的可能或比重最小,让对手难堪和激怒对手应该是主要目标。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一位狡猾的猎手,只有让猎物跑起来、飞起来了,他的枪口才有了准确目标。"黄一平进一步分析道。
  "对!你的这个说法,正好印证了我刚才的想法,说明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看到我采取了一系列收缩策略,反而感觉有点无从下手了。现在来这么一手,无非是要我有所动作,并且动中出错授人以柄。可是,这个事情总不能眼睁睁让他们闹腾,我们这边完全无作为呀。看来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大概会有几种发展趋向,采取何种办法对我们最为有利。"廖志国思路理顺了,竟然有些兴奋起来。
  说来也许有些令人不可思议,像廖志国这样堂堂一位市委书记,别看平时整天前护后拥煞是风光,可实际上真正能够说上几句知心话者极少,尤其是遇到此类麻烦、尴尬之事,对手又是自己的下属,往往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甚至连同床共枕的老婆、情人都不好说,更别说那些普通的同僚部属了。个中原因,不光有政治上的谨慎考量,个人脸面也无法回避。唯有黄一平这种整日厮守的秘书,熟悉情况,彼此了解,口风也紧,倒还能关起门来共商机密、同谋对策。由此可知,好多领导与秘书之间的关系,表面看是上下级、主与仆,其实情同亲人乃至兄弟、父子,也就不足为怪了。
  事情明摆在面前,回避肯定是是不行了。可是,供廖志国与黄一平商量、选择的方案,委实并不太多。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此这般一番分析,所选之路无非两条:一是采取坚决措施,制止于树奎的犯上行为;二是暂时退守,放任其得逞容后再作计议。
  "如果采取坚决措施,能够制止住的可能性有多大?"廖志国的问题,实际上反映其心里没数,或者说并不十分自信。这对一位市委书记来说,无疑有点悲哀。
  "六七成吧。"黄一平嘴上这样说,是考虑到廖书记的面子。他内心里的估算,其实连四成把握也没有,因为他知道,于树奎这次在检察长选举问题上做文章,不是以县委的名义,更不是以个人名义,而是借用了县人民大代表大会这个平台,以代表合法提名的面目出现。如此一来,不要说市委书记个人,就是堂堂一级阳城市委,也不便过度出面干预,更不得强行阻拦制止,否则,既违反了国家的法律,也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何况,以于树奎一向张扬、强硬的个性,背后有高人指点,省里又有硬朗后台,在海北那一亩三分地上谁能奈得他何?
  廖志国陷入沉默。
  "我觉得,即使把握再大,强行制止也未必是最佳方案。因为那样一来,势必会让于树奎在法理上占得先机,容易让他们抓住口实与把柄,为以后的攻击提供了武器。长远看来,弊大于利。"黄一平道。他生怕自己那个六七成的猜测,会给廖书记带来误判。
  "是啊,这也是我感觉最为难的地方。我是阳城市人大主任,岂能带头干扰人民代表行使权利?再说,省委梁副书记也曾经多次强调,在当前这种特殊时期,一定不要轻易激化矛盾、搞僵局面,一切都要服从服务于稳定、和谐这个大局。对我们来说,更大的政治与大局,是一年后党代会的顺利选举哪!"廖志国点头道。
  事实上,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虽然他们二人都没有提及,却也需要慎重考虑——眼下,阳城的政局气候并不稳定,社会舆论对廖志国也不十分有利。其中原因,主要是此前很长一段时期,阳城市委市府主要领导关系不睦,尤其洪大光与丁松矛盾更深,党政主官很难形成政治权威。近几年,洪大光一心等待升迁,刻意放任管理做和事佬,中途又生病休息大半年,从上到下渐渐酿成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格局。廖志国前边虽然做过三四年市长,现在接任书记也已半年,可对全市政局实际上并没有完全掌控。如此,要想在这件事上一举拿下于树奎,也绝不是一般难度,或曰成功可能极小。
  "现在看来,只能让于树奎他们的阴谋暂时得逞了。唉!"廖志国叹息。
  "那我们也不能无所作为!"黄一平态度坚定。这种坚定,既是他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是向廖志国表明决心和态度。时下,他生怕一言不慎,会让廖书记误解自己胆小怕事、立场不稳。作为秘书,越是领导处境困难,越要不失时机宣示忠诚。
  确实,对待海北检察长选举这件事,不论背景多复杂,难度多大,都不能完全放任不管。否则,一个于树奎成功了,会让整个反对派阵营看到希望,也许就有无数个张树奎、李树奎跳出来,形成可怕的裂变效应。而且,于树奎的成功,不仅会对廖氏阵营构成强大压力,而且还会大量吸附中间力量,将一批观望者拉拢过去,同时也会在广大普通干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如此,则会从根本上威胁到廖志国本就脆弱的威望,尤其给一年后的市委党代会带来冲击。
  "是否可以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更好,实在不能解决的话,也可以最大限度弱化其不良作用。唔?"廖志国如此发问,显然已经有了不错的主意。但是,在黄一平发表意见之前,他不会先说出这个主意,换言之,他的主意需要通过黄一平之口来表述,似乎如此才更加生动有趣。这种游戏,两人玩了四五年,彼此已经相当谙熟、默契了。
  "现在,既然事情阻挡不住了,不如顺其自然任其得逞。不过,表面看他是占了上风,实质上却将自己置于了一个不利的境地,甚至可能是绝境。这次,他暗中是在和廖书记您较劲,可明里对抗的却是整个市委,假如引导得好,多数常委不会支持于树奎的犯上。还有,苗长林、贾大雄不是于树奎的后台吗?那好,就让他们二人出面劝阻,若是工作做不下来,至少让他们跌了架子、失了面子。再说,那个许海卫是朱玉的亲戚,于树奎此举肯定会得罪他。别看朱玉平时老好人一个,可这件事不会不上心、较真。凭借他在政法口上的影响,会有一帮死党为其大鸣不平。他于树奎选择这个突破口进攻,咱们也以此作突破口反攻。当然啦,同于树奎的较量,注定将是一场持久的恶战,毕竟他也不是单枪匹马哪。"黄一平顺着廖志国刚才的话,一口气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这个办法貌似折衷,其实却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虚实结合、动静相宜,有所为有所不为。制止是表明态度,转移、分解矛盾;让其得逞意在麻痹对手,寻求有利时机和更加广阔的进攻空间。你大学读的是历史,当年的司马懿和唐太宗李世民,不就是这方面的高手么?唔?"廖志国早已脱掉外衣,额头上依然热汗密布。显然,他这时已经有些兴奋过度了。
  8
  "通知在家的所有常委,一个小时后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海北选举问题。"廖志国吩咐黄一平。
  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半,廖志国干脆让黄一平找来两盒方便面,在办公室简单应付一下。此前,两人已经就常委会上局面的掌控,进行了细致谋划。
  等待泡面的功夫,廖志国习惯性地围着大班台绕圈子,不时双手搓动,间或大喝一声:"好!"
  转了一会儿,廖志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招呼黄一平在近前坐定,说:"来来,一平,我和你有话要说。"
  黄一平心里一紧,赶紧在廖书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其实,他已经预想到书记要说什么了。
  果然,廖志国颇为动情地说:"一平啊,你跟我也有三四年了,工作上生活上对我帮助很大。本来呢,我也已经和你说过,准备放你到阳西当区长,让你在更大范围内得到锻炼和提高。可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这个书记位置坐的时间不长,苗长林他们对我坐这把椅子也不服气。更为关键的是,眼下离下届党代会仅有一年时间,阳城政局很不稳定哪!你虽然只是一个副秘书长,可对我而言作用却非常大。以前在市长位置上,我的主要任务是做事,周围不缺好帮手。现在哩,做了这个书记,重心就转移到了管人用人,没有你这样得心应手的帮手,还真是不行!因此,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否再留在我身边一段时间,等到党代会顺利开过,一切都稳定下来了,你再下去。我现在也不轻易许你什么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时下去的位置也许会更好,比如于树奎这个位置一旦空出来了——,唔?"
  黄一平没容自己有哪怕是千分之一秒的犹豫,马上表态道:"廖书记,我听您的安排。眼前这种关键时刻,哪怕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能走啊!"
  廖志国重重拍了拍黄一平的肩膀,盯着他注视良久,直至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雾霭。
  事实上,黄一平非常看重那个区长位置。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内心难免五味杂陈。
  阳西区长是省里下派的厅级后备干部,目前正在中央党校进修,三个月后回来将到团省委任副书记。关于黄一平到阳西任区长的事,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初步议定。为此,机关里已经有人私下戏称他黄区长了,阳西区委书记甚至频繁打电话催他早点进入情况。
  算起来,黄一平进入秘书秘书行业也有十三四年了,前后跟过魏副市长、冯开岭、廖志国三位领导。记得最初跟的魏副市长,是从北京下来挂职的干部,属于临时性质。在他身边,既不必介入任何权力争斗,也无需提心吊胆,感觉特别轻松、自由。当然,用现在的眼光看,作为一个年轻秘书,跟了一个没有实权与前途的领导,应该是一件极为窝囊、甚至悲哀的事情,丝毫也找不到如今神气活现的感觉,难怪当时很多同仁的眼神那样奇怪。后来跟的冯开岭,从副市长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属于有潜力有追求的希望之星,对他这个秘书也相当信任、满意,彼此心理上有了默契,乃至渐渐有种心有灵犀、惺惺相惜的感觉。但是,冯开岭个人欲望太过强烈,性格又偏内向,心机甚重,不怎么关心手下人的前途。尤其是经历过那场顶包替罪与下放党校风波之后,黄一平忽然觉得两人相隔其实很远,完全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自己不过是对方手里一只棋子、一张牌。
  应该说,自从四年前有幸得到廖志国的赏识,从流放之地党校后勤处回到市府,他的仕途官运才开始真正走顺。
  廖志国与冯开岭之类的领导,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刚开始,他在与黄一平几乎不相识的情况下,将后者从党校召回市府,点名做了贴身秘书,解决了职级,解除了处分,还把汪若虹从医院调到卫生局机关。他的这种行事风格,不完全是一个领导,而是有点像朋友,意在同你交心,彻底放心、信任你,把一切都交给你。从他身上,你一下就能找到兄长的感觉。这期间,黄一平从副处级调研员到市府办公室副主任,再到目前的正处职市委副秘书长,仅仅四年就从跨了好几个台阶,这在阳城官场已然奇迹。况且,这几次提拔,廖志国皆是事先不作许诺,甚至未露半点风声,事后也没有太多表示,更不需要黄一平领情与感恩。包括这次准备让他到阳西任区长,廖志国也是在运作得七不离八之后,才告之于他。如此知遇之恩,又附以这样清淡的表达方式,令黄一平内心感佩不已。
  本来,黄一平不是个官瘾很重的人,身上多少还有些书生气。可是,在官场浸润十几年,既然身在其中了,价值取向渐渐也发生了变化,正所谓在商言商、在官言官。
  想当初,还在阳城第五中学做老师时,学校只是一个科级单位,校长、书记下边有教务主任、后勤科长,再下边还有语文、数学之类的教学组长。按照级别推算,校长、书记勉强还算个九品十品官员,主任、科长就只能算是个科员,已然不在品级范围。那些组长,就更加不算个什么正式官衔了。可是,行走在校园里,无论遇到什么长,你不叫人家一声职务,那脸色就不好看。后来到了市府机关,这种状况就更加微妙。同样是秘书,有办事员级、科员级、科级、处级,外边的人不知者不为过,内部同事就得特别小心,科级称科长、处级喊处长,绝对不能弄混淆。有个部队转业干部,习惯了军队内部按照实际职务称呼,处长就是处长,副处长就是副处长,结果市府恰好有一位副市长姓伏,他就老是称其伏副市长,别人听了硌耳,当事者更是不舒服,就像这个副职需要特别强调一样。不久,有一个下基层锻炼名额,市长办公会上,伏副市长很委婉地表示,军队干部不怕吃苦,最能发扬优良作风,便提名让该转业干部下去。锻炼期满后,此人调到郊区政协,再也没能回到市府机关。由此可见,职务级别这些东西,在机关是何等敏感、何等重要,中国人又是何等看重!
  转眼间,黄一平眼看已年过不惑,周围的同龄人大多已经在某个位置安稳下来,而自己却仍然在机关里漂着,终归不算一回事儿。过去做个秘书,虽然也神气活现威风八面,可那都是借着领导的官职权威,毕竟还是沾了别人的光。期间,副处级调研员也好,市府办副主任也罢,不管背后如何受领导器重,帮领导写了多少精彩的讲话、报告,甚至有的还刊登在中央、省级报刊,终究还是拎皮包、捧茶杯的角色。当然,目前这个市委副秘书长职位,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不光是官至正处职,可以同市领导一起在小食堂用餐,能够对各部委办局的头头脑脑指手画脚,而且能够以市领导的名义,过问下边任何一个部门、地区、行业的事务,打听或参与一些敏感、机密的事项。总之,官职高了,感受权力的广度、深度、厚度确实也不一样了。如此,做不做那个区长,对黄一平来说,其意义便大为不同。
  当然,面对目前这种情况,对于是否马上下到阳西区去,即使廖志国不主动提出,黄一平本人也会重新审视与考虑。毕竟,他在廖志国身边这么些年,彼此感情已非一般,危难之际顾自撒手而去,不是他的性格。况且,他是廖志国的秘书,属于廖氏圈子中的核心人物,如果背倚的大树不牢固,他这棵荫下小草还能呆得住、站得稳吗?
  可是,从内心深处讲,他对于这个即将到手的区长还是有些不舍,毕竟,在机关呆这么久,等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不容易,尤其像他这样的秘书,很难直接下到基层担任正职,何况主管一个地区。同时,他也有种无法言表的隐忧,这很大程度上是受到郎杰克一番话的影响——
  一年前,郎杰克决定洗却凡尘,远赴泰、缅两国交界处的深山寺庙修行,临别之际,曾经与黄一平有过彻夜长谈,中心意思是告诫他不要在官场泥潭陷得太深。
  "佛讲因果报应,又说四大皆空。这两重意思对你都非常适用。一来哩,种什么得什么,任何作为都会得到一个必然结果,而所有的结果又皆有其原由,是为报应。二来,金钱、物质、官位、权势等等,无论多么辉煌、显耀一时,到头来都将归于虚无。你身在官场,已然身不由己,可是为官之道,类同于尘俗中任何一样职业,必须拿得起放得下,舍得舍得,舍即是得,得即是舍。俗话说见好就收,佛说迷途知返、回头是岸,即是此意。作为老同学,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早日悟透。"郎杰克的话充满禅意,却也通俗易懂,令黄一平无限感慨与深省。
  可是,此时此境中的黄一平,还有回头与舍得的余地么?
  9
  晚九时,市委常委会在某种局促、神秘的气氛中准时开始。
  由于是紧急会议,人到得并不全。军分区政委出差北京,常务副市长在美国招商,市委秘书长生病在上海住院,十个常委实到七人。黄一平以市委副秘书长的身份,担任会议记录。
  "这个常委会的议题呢,一会儿由大雄部长专题介绍。今天主要是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对于这个事情如何处理,也为今后此类问题找到一个解决办法。我们共产党人一向讲究发扬民主、集思广益嘛。"廖志国表情出奇轻松,开场白也很简洁。
  球踢给贾大雄,他就不得不接。可是,介绍海北人代会的这个选举事件,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素来口齿利索、出言严谨的贾大雄,竟然夹杂了好多"啊""嗯"之类的修饰词,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将事情说明白,而且额头上还渗出了一层细汗。也难怪,这件事本身就不简单,背景又很复杂,要想三言两语介绍清楚事情经过,还要做到不带任何感情偏向、完全客观公正,真是谈何容易。市委书记点名让自己这个组织部长介绍情况,表面看合情合理,实质却又暗藏陷阱甚至杀机,表述稍有不当倾向性就出来了,无形中也就暴露了自己的态度。
  贾大雄拼出一身汗,外加每分钟心跳加速十余次,终于将海北选举事件说了个七不离八。其实哩,在此之前,所有常委皆已知道情况,大家只是不动声色而已。
  遇到疑难、棘手议题,会议照例会陷于较长时间的沉默,喝水、抽烟的声音便显得特别夸张。
  对于大家的沉默,廖志国并不急躁。常委会上的这台戏,题目虽然是于树奎他们拟定,编剧、导演与主演却是廖志国。眼前首先需要调度的,是整个常委会的气氛与调门。
  他知道,这个常委会其实只是走个过场,并不能真正制止于树奎的行为。于树奎假手检察长选举,表面看像是一次遭遇战,其实却是蓄谋已久的伏击战。按照会前他和黄一平两人分析与商量的结果,既然于树奎跳将出来,不妨将计就计、因势利导,让他暂时得逞,以便暴露得更充分一些。只有现在避其锋芒,大打敌进我退的运动战,才能积蓄力量,等待并创造一举聚歼之时机。当然,必要的过场还是要走,样子还是要做,其目的主要是最大限度争取多数常委,孤立反对派,为下一步还击奠定基础。退一步讲,即使于树奎暂时赢了,只要常委班子里的多数不支持他们,最终的胜者也还是廖志国。
  说起来,阳城市委的这个常委班子,眼下的情况着实比较复杂。
  十个常委中,除了廖志国、苗长林、贾大雄三人,另外还有七位:
  市委副书记、市长秦众,也就是当年曾经与冯开岭竞争过市长的那位。后来,黄一平从其母校、省农业大学意外获悉,秦众曾经抄袭过国外的论文,并将情况报告给了冯开岭,这才以此逼其退出了竞争。等到廖志国当选了阳城市长,秦众顺利接任常务副市长。半年前廖志国任职市委,秦众又继任了市长。这个秦众,学者出身,博士学位,是省里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深得龚书记与关省长的信任,日后必有更大上升空间,谋得省部级高位应该不是难事。因此,他在阳城做官,向来保持谨慎、低调、中立,很少介入你抢我夺的人事纷争。秦众与廖志国搭档四年多,一个偏阳刚,一个偏阴柔,配合得还算默契。不过,这种默契与朋友、知己、真诚之类无关,完全是出于某种政治考量之后的审慎、客套与礼让,有点类似无感情婚姻的相敬如宾与举案齐眉。
  市委政法委书记朱玉,长期在阳城政法机关工作,先后任过市公安局长、中级法院院长,在常委里资格最老,阳城官场上颇有些根基。但是,此人能力、水平不是很高,私心杂念重,爱沾小便宜,也喜欢观察风向,平常做惯了好好先生,是个比较中庸、滑头的干部。按其年龄,一年后正值常委任职的跨界期,市委换届既可留任一届常委,也可到人大、政协赋闲。平时,朱玉与廖志国、"三剑客"关系皆属一般,亲疏并不明显。
  宣传部长马艳丽,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曾经做过团县委书记、市妇联主席,一年前刚从外市调来阳城,是省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女干部。此人工作热情高,积极要求上进,对于所有比自己资历深、职务高的领导,都表现得相当尊重。美中不足之处,是她的政治经验不是很丰富,言谈举止稍显稚嫩。短短几个月接触下来,她对廖志国基本算是言听计从。
  纪委书记何长来年龄与马艳丽相当,原是省纪委办公厅副主任。当年梁副书记任职省纪委书记时,何长来曾经做过其秘书。半年前,阳城纪委书记交流到另一市任副书记,刚刚就任市委书记的廖志国,马上向梁副书记提出请求,将何长来要来阳城。这个省里下来的新锐,自然唯廖志国马首是瞻,是常委中的廖氏亲信。
  常务副市长和军分区司令,一个是省机关下派的挂职干部,一个刚从省军区调来,皆是短期镀金性质,两人有一个共同特点——谁点儿大听谁。平时,他们虽然不主动表示态度、发表意见,却比较听话、顺从。尤其那个军分区司令,每次在常委会上表态发言,总是习惯说:"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事我服从廖政委!"原来,廖志国兼任军分区党委第一书记,是驻阳城军队系统的一号首长。
  前边说过,过去较长一段时期,阳城党政不和闻名全省,招致广泛非议与诟病,也制约了党政主官们的晋升。洪大光主政后期,一心希望进省工作,一时矫枉过正,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糊则糊、得过且过,几乎将常委班子弄成了一盘散沙。其时,常委会讨论事情、尤其是安排重要人事,经常相互讨价还价吵作一团,近乎于坐地分赃——这边政法委提一个处长到下边任政法书记,或者是副县(市)、区长兼公安局长,那边纪委就得同样出一个纪检书记;宣传部这头刚刚提出下派一个常委、宣传部长,组织部那头更是预有准备,早就设好了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的把戏。万般无奈之下,洪大光一度曾经考虑,干脆将票决制引进到常委会,或者将干部任免拿到全委会上来表决。正因为如此,那时的廖志国才能以一介市长身份,在常委班子里呼风唤雨,做成了很多大事,提拔了不少干部。
  等到廖志国做了书记,才发现这种状况其实并不妙——他长期任党政主官,习惯了说一不二,洪大光遗留下来的这种七嘴八舌,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而且,他还发现,自己这个市委书记,似乎反不如当市长时说话、办事灵光了。以前做市长,对市府及其下属部门的人事拥有绝对发言权,加上手里又有充足的财、物大权,因而常委们多少都会给他些面子。现在当书记了,需要的是绝对集权,情况就不一样了,忽然间就成了矛盾焦点,似乎站到包括常委在内很多人的对立面。
  就任书记半年来,撇开苗长林、贾大雄两个天敌不谈,廖志国也曾努力争取过,希望将多数常委紧密团结在自己周围,形成一个同心协力、融洽和谐的工作班子。可是,争取的效果并不明显,说到底是缺乏一个共同的目标与利益,或者说缺少某种突发外力的刺激。这就像很多国家,原本内部矛盾已然激化,甚至已经到了民族分裂、政府垮台的边缘,可是,忽然有了外敌的入侵,或者遭遇了地震、海啸一类灾难,四分五裂的局面反而马上得到控制,且迅速转化成一致对外、共赴时艰的凝聚力与向心力。
  这次海北的选举事件,正是黄一平"坏事转化成好事"一句话,瞬间提醒了廖志国。是呀,何不借于树奎们策划的这件事,好好做一篇转化的文章,将常委里的多数争取过来呢?换言之,如果能够充分利用海北选举事件,尽量争取常委中多数成员的支持,实际上也算是对班子进行了一次极为有效的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