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绿罗罗裙
作者:桐华      更新:2021-02-06 20:02      字数:3333
  万里荒漠,如火骄阳。
  金子般灿烂的黄色,充盈在天地间。
  人世间最受尊宠的颜色,在这里却是死亡的欢笑声。
  刺眼阳光下点点反射的白光,那是动物的残骸,或者人的尸骨。
  楼兰城外的白龙堆沙漠以龙卷风和变幻莫定的地形闻名。
  没有熟悉的楼兰向导引路,几乎没有任何机会能活着走出这片大漠。
  连绵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数十人正在死亡边缘挣扎。
  七天前,他们的楼兰向导背叛了他们,利用一场突来的沙暴,趁乱扔下了这帮汉人。
  一行人,武功体力都不弱,但在残酷的自然面前,却如蝼蚁一般渺小。
  如果再寻不到水源,他们就会永久地留在这里,变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个。
  赵破奴摇了摇水囊,这是最后的几口水了。
  他将水囊捧给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少年的视线从他已经爆裂的唇上一扫而过,淡淡说:“你喝了这几口水。”
  赵破奴刚要说话,少年又低低补了句,“这是我的命令。”
  众人都只当少年是赵破奴的亲戚,赵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机会带出来历练一番,只有赵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着什么。
  赵破奴拿回了水囊,却没有喝,把水囊别回腰间。心中只一个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着带出沙漠,即使用他们所有人的鲜血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这么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们能否活下去的关键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维持住你的清醒头脑,想法子带我们走出沙漠。即使我们都要死,你也应该是最后一个。”少年虽然说着事关生死的话语,语气却好象事不关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饥饿、干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满是晦败的绝望,可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虽然也是嘴唇干裂,面容憔悴,神色却是清冷淡然。
  太阳毫不留情地蒸烤着大地,蒸烤着他们的身体。
  他们的生命一点一滴地蒸发。
  每一粒金黄的沙子都跳着死神地舞蹈,欢迎着他们的到来。
  走在最前面的赵破奴忽地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少年看到赵破奴侧耳倾听的样子,也凝神去听。
  “叮咚、叮咚……”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几个人惊喜地大叫起来,“驼铃声!是驼铃声!”
  从死亡的阴影中看到一线生的希望,这个好象还远在天际的铃铛声不啻是天籁之音。
  少年却依旧面色清冷,面临死亡时,他没有黯然绝望,有生的希望时,他也没有喜悦兴奋,透着一切都事不关己的淡漠。
  赵破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铃声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骆驼队,不应该声音这么单薄,听着好象只有一匹骆驼,可有几个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处西域,来人是友是敌还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着驼铃声,大漠的尽头,在火一般燃烧的金黄色中,冉冉飘起一团绿影。
  七天未见绿色的人,顿生亲切感,少年也不禁觉得干渴淡了几分。
  待近了时,众人才看清一匹小小的雪白骆驼上侧坐着一个小小的人,不过七八岁年纪,一身绿衫,笑靥如花。
  众人撑着脖子往后看,却再见不到任何人。
  一匹神俊异常的骆驼,一个精灵可爱的女孩,众人只觉诡异,刹那间想起许多荒诞的西域传说,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向他们招了招手,“我娘让我来带你们出沙漠。”
  赵破奴问:“你娘是谁?就你一个吗?”
  小女孩诧异地说:“我娘就是我娘呀!怎么就我一个呢?”拍了拍骆驼,“我有铃铛,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后,“还有雪狼,娘吩咐她保护我。”
  众人这才发现小骆驼身后还随着一头浑身银白的狼。
  小儿背完书,刚想如往常一般扑进母亲怀中,又立即记起母亲事先一再叮嘱的话,于是一副大人模样地作揖行礼,然后挺直腰板,板着面孔,一步一顿地度着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没有人注意,立即冲母亲做了个邀功的鬼脸。
  侧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着笑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好。
  ※※※
  风和日丽的夏日,蝉声阵阵。
  五岁的小儿藏在书房的帘幕背后,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外面。
  外面脚步匆匆,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陵儿。”
  小儿惊慌下,立即想出声阻止,可已是晚了一步。
  只听见齐齐的尖叫声,放置在门上面的水桶已经随着女子推门的动作翻到。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从头到脚变成了落水的黑乌鸦。一旁的侍女吓得立即黑压压跪了一地。
  小儿的贴身侍从于安早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心里万分悔恨。他才刚做贴身奴才,才刚学会谄媚,才刚贪污了一点钱,才刚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难道天妒英才,不给他机会做天下第一奸诈奴才,就要要了他的命?
  小儿紧张地拽着帘子,母亲最爱美丽,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门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刚开始的不能置信和惊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脸无奈,“陵儿,出来!”
  小儿从帘子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快速晃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阿姊把我画的画给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会背书,会写字,会听先生的话,会不欺负阿姊,会……”
  女子走到小儿身前,揪着小儿的衣服领子把他拽出了帘子,用力给了小儿一个拥抱,又在小儿脸上揉了几把。
  小儿越来越害怕,终于停下了嘴里的唠叨,低下了头,“我错了。”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蓦然大笑起来,对身后的侍女吩咐,“你们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去准备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儿本来衣饰精致,此时却也是满身墨水。他瘪着嘴,看着母亲,一脸敢怒不敢言,母亲肯定是故意的。
  自从三岁时失足落过一次水,他最讨厌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样子,笑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下,“是洗澡,还是领罚,自己选。”
  小儿刚想说“领罚”,看到女子眼睛瞟着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脑袋。
  果然是女子小人难养也,人家一个就很凄惨了,他却是两个都有,认命吧!
  ※※※
  重重叠叠的帘幕。
  他曾经躲在这里让母亲找不到,在帘子内偷看母亲的焦急;
  也曾经躲在这里,突然跳出来吓唬过母亲和阿姊;
  也在不愿意听先生授课时躲到过这里……
  可是今天,他一点都听不懂帘子外面的人的对话。
  他只觉得害怕,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母亲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额头都已经磕出了血,可为什么父亲仍然只是视线冰冷地看着母亲。不是所有人都说他最宠爱母亲吗?
  “为了陵儿,你必须死!”
  父亲只是说着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他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为什么为了他,母亲要死?他才不要母亲死!
  他正要从帘里钻出,身后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和嘴。
  于安满头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压下,一动不能动。
  两个宫人拖了母亲出去,母亲原本的呜咽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叫声:“让我再见陵儿一面……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鲜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透进地板中,成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迹。
  那血腥气永远都漂浮在大殿内,也永远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亲时而哀求悲痛,时而绝望凄厉的声音,在黑暗的大殿内,和着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从没有停止过……
  陵儿,陵儿,陵儿……
  母亲额头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经淹没到他的胸口。
  “母亲,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是你的错……
  ※※※
  赵陵整个人在毯子里缩成一团,一头冷汗,却紧咬着嘴唇,一声都不肯发出。
  “陵哥哥,陵哥哥……”云歌轻摇着赵陵。
  赵陵从噩梦中醒来的一瞬,一把推开了云歌,“大胆奴才,谁准你……”
  等看清是云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苍茫广阔自由的天地间,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内,他立即收了声音,眼神渐渐从冷厉变成了迷茫。
  云歌被赵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却只是揉着屁股,小声地问:“你做噩梦了吗?”
  赵陵定定看着夜色深处,似乎没有听见云歌的话。
  云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随身携带的荷包里,翻了一会,找出几枚酸枣丢进水中,待水煮开后,端给赵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