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零四章 危言耸听
作者:府天      更新:2021-02-06 19:45      字数:4505
  张嗣修这些天也见了好几位大佬,虽说张居正一如既往不见客,可他代为接待,也领受了半个丧主的待遇,节哀顺变的话听得耳朵都几乎起了老茧,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像汪孚林这样的,一见面就单刀直入,半没有拐弯抹角。,呆了一呆之后,他才干咳一声道“世卿,父亲最重孝道,你这话若是被他听到,非得训你一个狗血淋头不可。”
  骂归骂,心里肯定还挺高兴
  “嗯,所以我先对张二兄说。”汪孚林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这才话锋一转道,“但是,清流君子乃至士林非议,却不可等闲视之。”
  张嗣修自己就在翰林院,又怎会不知道这一?他甚至走在翰林院中,都能注意到那极其扎人的目光,仿佛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道是他的父亲闻丧而不立刻奔丧,简直衣冠禽兽。因此,素来敏感的他便眉头一挑道“那么,世卿你是来劝父亲奔丧守制,还是接受夺情?”
  “自然应该接受夺情。”汪孚林既然已经决定了立场,那就绝对不会采取什么含含糊糊和稀泥的态度。
  “这些年首辅推行了考成法,整饬学政法,整饬驿传邮递法等一条一条政令,阻力极大,地方官员不过是碍于首辅大人执政,这才勉力推行,如若首辅大人乡丁忧守制,靠谁强硬实施下去?是吕老?还是张老?谁能为了别人的政令不顾自身毁誉?虽说自从当年的刘文穆公(刘吉)之后,除非身任金革之事,否则老丁忧概不夺情,如今外头还有人说,杨文忠公(杨廷和)做出了表率,所以后人也应该效仿,可杨文忠公真有那么高尚?”
  “早在当年,就有人说他入日久,无所建白。更何况,当年是谁利用京察排除异己,把大学士梁储,把吏部尚王琼,兵部尚王宪,户部尚杨谭等十余位大臣给赶出朝廷去的?又是谁力阻王阳明公这样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功臣朝任官?人都是有私心的,杨文忠公守制全丧,那是因为当年朝中有他没他,也就是那个样子了,武宗皇帝是谁都劝不住的,多能少许听他两句。乡守丧又能眼不见心不烦,又能养望,何乐而不为?”
  汪孚林也曾经觉得杨廷和与嘉靖皇帝因为大礼仪之争而被撸掉,甚至儿子杨慎也因此流放,实在有悲壮,嘉靖皇帝更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可后来再看看杨廷和当首辅那些年乏善可陈的政绩毕竟武宗是只要你随我高兴,其他的随便你怎么整的性子他就又觉得,这所谓的拥立定策之功,杨廷和确实有包装之嫌。
  更何况,迎立谁不好,非得迎立身为家中独苗,同样是承嗣的嘉靖皇帝,而且还和张太后联手,想要把嘉靖皇帝摆布成一个如自己所愿的所谓明君,还不让人家认亲身父亲,谁干?要迎立长君,就得做好人家不认账和你翻脸的准备!不然立幼主得了!
  张嗣修最近每天都只去翰林院半日,听人有意无意在面前鼓吹杨廷和丁忧守制两年多方才复出,乃是首辅典范,他耳朵都快起老茧了,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杨廷和也排除异己,丁忧守制也不过是为了刷名望,就算他一向觉得汪孚林狂妄大胆,此时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可他那心情,却好了许多。毕竟,朝中大佬们也不过委婉表示张居正应该服从皇帝的诏令留下,谁也没评价得这么露骨。而汪孚林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更加心情一宽。
  “等朝中诸事都安排妥当,再无鼓噪之声,首辅大人再乡奔丧安葬先君不迟。”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嗣修终于确定汪孚林是站在哪一边的,哪怕作为新丧祖父的晚辈,他不好随便露出高兴的喜色,但对于汪孚林这个人却再无犹疑。可还不等他表示长兄和自己这些兄弟没白交汪孚林这个朋友,却只听汪孚林正色说出了另外一句话。
  “不过,我今日来见,除却陈述这一番意思,却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求见首辅大人。虽说首辅正处丧中,不便会客,但还请张二兄勉为其难,替我通报一下。我不会耽搁首辅大人很久,就一小会儿。”
  张嗣修盯着汪孚林好一会儿,想起之前张居正还感慨说,汪孚林那个掌道御史当了两三个月却没有弹劾一个人,如今一出手便是直接对上了两位老一位尚,着实出手不凡,言下之意却很明显,再次替张家分掉了朝中注意力,他便再无犹疑,当即站起身来。
  “那你且等一等,只不过今时不比往日,我却无法担保父亲是否见你。”
  汪孚林知道张嗣修恐怕会把自己刚刚说的都转述给张居正,因此只是笑着了头。平心而论,这种给人挡灾的事情,他从前是最不愿意做的,奈何情势非比寻常,汪道昆既然做出了决定,而他又以炮轰王崇古作为自己的音,那么,他就只能冲锋陷阵了。毕竟,他之前为了干掉游七演了那么一出戏,张居正又把他放在掌道御史这种位子上,在人看来,他这个张党中坚早已经坐实了。
  既如此,还不如干脆直接一!汪道昆肯定会得知他过来张府的消息,届时就会做出实际行动,他得先打开局面!
  不多时,张嗣修便来了,有些复杂地扫了他一眼,这才沉声说道“父亲这几日独自在房起居,你随我来。”
  汪孚林连日以来,听多了别人在背后议论此次夺情,更知道不知多少人非议张居正不孝,在他看来,心里也不免觉得张居正只怕对老父亲的死是惊怒多于哀伤。可是,当推开房大门,看到那个形容枯槁,白发仿佛在十几天里全部冒出来的老人,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张居正毕竟才五十三岁,在大明那么多首辅之中,算是年富力强的了!
  然而,尽管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二十岁,憔悴而疲惫,但当看到汪孚林进来时,张居正的眼神还是变得锐利了起来。
  他的亲信满朝遍野,其中多有尚侍郎,汪孚林哪怕不看年纪,就凭万历二年的进士,却也是小字辈。可这样一个小字辈,却偏偏能
  够在高官权贵遍地都是的朝中,办到了别人办不到的事情。所以,哪怕张嗣修转述的那番话中,也许有汪孚林故意的成分,他却也不吝以如今这种面貌见其一面。
  等到张嗣修在自己背后关上了门,汪孚林定了定神,长揖行过礼,随即便沉声说道“首辅大人,我今日来,并非为了皇上下诏夺情之事,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来的。我此前从辽东带来,如今在京城经营一家印坊的一个管事,听说有人打算帮前任首辅高新郑公印文稿。而且,我听人说,高新郑公这几年身体不好,时常生病,也许拖不了一两年了。”
  张居正没想到汪孚林今日前来求见,竟然是为的这个,脸上一下子露出了赫然惊容!
  他和高拱曾经是政治盟友,但最后却因为最高的权力只能有一个而分道扬镳。冯保因为高拱当初推荐孟芳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又谋求将其逐出宫去,把高拱革职为民还不算,甚至打算借由王大臣之事将其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就连他,那时候也有几分袖手旁观的意思,如果不是杨博李幼滋等人一再力劝,他又哪会劝了冯保偃旗息鼓就此罢手?可如今,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想过往,心中也不是没有几分怅惘,偶尔也会追忆过去。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对这位老朋友兼老对手放松警惕!
  “高新郑公罢官为民已经有几年了,如今时过境迁,首辅大人何不派人去探望他一下?”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许多,见汪孚林不闪不避,却是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他见上头满是端正却呆板的蝇头小楷,显然是坊中人的刻本,扫了一眼其中内容之后,他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际。
  当年他和高拱的争端激烈而又隐秘,他还生怕真的是高拱眼看死到临头,肆无忌惮地将这些话给揭出来,可没想到上头完全是一片胡说八道!这完全像是坊间那些演义话本写前朝历史似的,一味胡编乱造。
  他气得将纸片揉成一团丢弃在地,却不想汪孚林竟是去捡了起来,复又递到了他的面前。
  “首辅大人,动用锦衣卫和东厂,又或者直接下禁令,也许能够禁绝这种滑稽的东西,但也有可能让人背后非议更烈。若真的是高新郑公写的这种东西,又怎会如此通篇都是胡言乱语?不过是有人借着高新郑公的名声,又自以为猜到当年争端,于是借机生事而已。与其如此,不若首辅现在派人探望,他日安定了朝中状况,借乡归葬老太爷之际,再亲自见一见高新郑公?荫其嗣子,刊其文,高新郑公文集大大方方刊印出来,首辅大人的度量便显而易见,日后再有此等东西,也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不是确定汪道昆和高拱完全谈不上交情,汪孚林就更不用说了,绝对没有去过河南,张居正简直都以为汪孚林这是要帮高拱起复!然而,世上终究没有第二个邵芳,再加上,宫中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母子身边,还有冯保牢牢看着,他这个首辅也比李春芳牢固。因此,他在细细咀嚼之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汪孚林建议之后藏着的某种东西。
  “你是让我为百年后计?”
  “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为人臣子者,当首要为国家计,可不拘小节。可有些如今能做的小节,倘若不及早做出来,将来被人抓住机会兴风作浪,却也来不及了。如今只是这通篇荒唐言,可日后若是真的有署名高新郑公的某种流行于世呢?退一万步说,就算首辅大人能够派人去高新郑公家中秘密搜查,安知类似于这种东西的纸片,会不会被人早早收入囊中,就等着有朝一日散布于天下?”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只是顿了一顿,这才放缓了语速说道“本来,我拿到这东西的时候,是想藏匿下来,不让首辅大人知道的。毕竟,在如今皇上下诏夺情的节骨眼上,也许还有人因为夺情而指手画脚,要是再加入这件事,首辅大人惊怒之下,恐怕会雷厉风行严查到底。可当此之际,夺情事大,此事不过区区小节,异日首辅大人只需分神片刻,就能将其了结。”
  张居正轻轻舒了一口气,激赏却又警惕地说道“你果然大胆。”
  “我其实并不愿意如此大胆,只是想到日后的后果,被这情势所逼,便不得不大胆。毕竟,如今外间人人都说,我是首辅大人的心腹肱骨,既然如此,大事方针,我自不敢妄自开口,但此等细枝末节,只要能想到的,我当然决不能三缄其口。
  便如从前别人弹劾我不称职,到任两三个月却一道弹劾都没上过,我并不为怒。而此次我一口气弹劾两位老一位尚,别人都为之失声,我却并不为喜。这掌道御史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但首辅大人当初既然交托重任,我自当尽心竭力做到最好。”
  年轻人做事最不考虑后果,这是张居正一贯的看法,从前他就觉得汪孚林那一次次胆大妄为的举动便是如此,可现在,汪孚林明明白白告诉他,恰是考虑过后果才做出那种行为,他忍不住再次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面前这后生晚辈。虽说自己春秋尚好,汪孚林竟然就隐隐劝谏以百年后之事,可历经父亲此次突然病故,就算他才五十三岁,此时的心境却已经隐隐有了真正老人一般的恐惧。
  “很好,等到此次安顿了朝中,我前往江陵奔丧安葬时,自会去见高新郑。”
  张居正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到,他会暗中知会冯保,让其派出最精锐的锦衣卫和东厂探子,看看是谁在和高拱来往但最重要的是,看看高拱是否真的有把文稿托付给谁!
  尽管汪孚林在心里,也颇为敬佩高拱这个同样有魄力有手段,但一样拙于谋身的首辅,奈何张四维和高拱是一伙的,他既然从何心隐的手中拿到了那样的文稿,更根据原稿伪造了这天花乱坠的东西,之前又已经确定了汪道昆的心意,今天以此作为切入,走这一趟就不得不为了。就在他算了算时间,装模作样地准备告退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张嗣修的声音。
  “父亲,兵部汪侍郎让人送来了一封信。”
  果然来了!
  s今天两更,端午小长假三天都是一更,就这样。高考第二天,祝莘莘学子全都好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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