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色的柏油路面冻了一层湿白，很浅地漫射着阴沉的天。
    安度顾不得路滑，踩下油门疾驰直冲。雨刷左右刮动和玻璃擦出嗞嗞声，眼耳通心，烦躁无需酝酿顷刻发酵。
    手机连着车载蓝牙，不知道第几次按下重拨，机械的女声充满车间，陈沧的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眼前的绿灯正急急转黄再转红，安度咬紧牙使了劲急刹车，车头险越斑马线。
    “草！”她惊魂不定地低叱，深嗟一口怒气，打给杨蔓妮：“蔓妮，你在公司？陈沧在哪？现在立刻让张佳把官博的声明删了，没看到玩家怒火冲天吗？！”
    杨蔓妮那边有些混乱，噼啪一阵键盘响动后才回她：“在，部门的人都紧急赶回来了，陈妈现在在办公室。声明是陈妈亲自拟写让我们发的，谁也不敢不听啊！”
    “他让发就发？这写的什么！张佳不能违抗他命令，蔓妮你也应该劝着啊！”安度气急，红灯还有二十多秒，她简单明了地问：“这个副本的bug什么时候发现的？工作室利用这个bug刷了多长时间？部门里现在打算怎么做？”
    杨曼妮道：“两三天前就有玩家和客服部反馈了，但是程序和数值这边反应比较慢，又没放在心上及时修复，陈妈现在正问责发火呢！”她停了停，犹豫着说解决方案：“我们在联系做数据的CP公司，先给玩家交一份违反游戏公平的ID名单，做封号处理……”
    “胡闹！”安度音量抬高打断，杨蔓妮被吓得噎了声。安度拍一把方向盘稍作发泄后，缓和语气：“全停，等我到公司再说。”
    *
    安度经停两次红灯后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妖鬼记》中一个高阶副本自上周开始作为元旦限时活动开放。其中掉落的心法碎石，是可以跨越对手玩家进行绝对碾压的道具存在。平时的副本掉落大多为低级心法碎石，这次的bug不仅可以重置进入次数，并能无限刷出顶级的心法碎石。
    等级相差多级，却能够被对方利用bug刷获的高级心法秒杀时，对普通的玩家是极度的不公与耻辱。
    安度一边在停车地库等电梯，一边查看官博最新声明下的评论，越看眉间越是收紧。
    玩家情绪激动，评论几乎每秒就要增加上百条，都在控诉官方态度不明，声明毫无解决问题的诚意。“策划NMSL”、“运营灵车漂移”、“垃圾游戏弃游，产品全体SB”之类不堪入目的极端留言更不在少数。
    朝夸夕骂，积怨爆发，玩家的理智与游戏内积累的情怀也如白云苍狗，换了另一个模样。
    安度举着冰凉的手按在脸上使自己冷静，登上“广卅”的微博对现有声明转发并评论：“大家先不要着急，再给官方一些时间去处理吧，辱骂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在按下发送的那一刻她又犹豫着退出，把这条存进了草稿箱。
    她的画师身份具有一定影响力，如果公然直白地为《妖鬼记》说话，一定会被偏激玩家归类到站队或是被官方收买，负面舆情与民火说不定会更旺。
    电梯停在二十五楼迟迟不下，安度等不及，向楼梯口小跑奔去。
    “陈沧你他妈在玩失踪吗？”她一步两台阶，再拨出那串数字，对面依然没有回应。
    “小心！”
    “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条温热自安度额角蜿蜒下滑，她在两个工人惊诧慌张的目光中后知后觉抚上那道被钉子划破的伤口，鲜血渗进手纹，干涸得很快。
    工人与被搬抬的废弃木柜都滞住，他们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安度，有些束手无策。
    安度挥挥手，压着额角继续上楼，声音自上一层楼往下传，“没事！大叔你们忙吧，小伤。”
    *
    “砰——！”陈沧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深色的过膝收腰羊绒大衣，纤瘦的一条立在门口，乌发衬脸苍白如雪，绯色未聚，隐隐泛青。
    连上六楼，安度抚着胸口大口喘气，直勾勾盯着电脑前的那个人，圆眼晶亮，既肃又怒。
    陈沧只是面无表情抬头看了她一眼，视线又回归屏幕。
    何世落原本一脸纠结，见了安度眼眉都舒开，“安总。”
    他走近她，偷偷朝陈沧方向比了个手势，冲安度皱脸，用口型道：“靠你了。”
    何世落把门带严，“安总监，陈总监，你们沟通处理。”
    “为什么不接电话？”安度扯开围巾扔在沙发上，朝他逼近，怒意层层叠加，“出这么大的事你还让我回去睡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沧没回答，坐在大班椅上巍然不动，只问：“谁让你这时候来的？”
    “你管那么多？”安度被他冷淡的语气激出嗤笑，“这是我的工作，我是营销总监，在其位谋其事，我不来？”
    她瞥见陈沧在官博评论页挑拣着什么删除，即刻倾身，双手压在他手背，制止他继续按鼠标，怒火中烧：“陈总监，你手伸得未免也太长！官博管理，对外宣发是我们的事情，你插什么手？”
    她力气很大地揪起他衣领，陈沧一时不察，趔趄着站起，眉梢轻挑，眸色仍是冷清。
    安度一屁股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脚底一搓，滚轮前滑，她鸠占鹊巢霸占他的办公桌，关掉网页。
    陈沧理平前襟，不咸不淡，“安总监要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做什么！”安度仰头，满脸不可思议，“你看过自己写的声明吗？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做出来的事，‘对于出现此次bug我们深感抱歉与愤怒，同时会对利用该bug刷副本的工作室走法律程序’”安度读他撰写的某一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第一时间就揪着工作室和他们大张旗鼓要打官司，你觉得这正常吗？这个bug早前就被发现了，是我们自己没有引起重视及时补救，这是游戏本体的问题，工作室们顶多是道德败坏，还构不成侵权。你对他们追责有什么意义？无非会让玩家觉得官方更加无能！”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陈沧比她冷然得多，默了一会后开口，坚持己见：“游戏本体出现漏洞，研发的同事已经在处理，可以理解玩家发泄，但不应该将工作室的错误也让官方承担。”
    “现在不是谈应不应该的时候，”安度把头发全挽到耳后好让上头的热气散开，“你的声明满满高高在上，玩家怎么会接受？我们第一步……”
    陈沧中断，弯身轻抬她下巴，浓眉拧起，“你额头怎么回事？”
    “有些人高贵冷艳不接电话，我气到自残啊！”安度打开他的手，冷冷道：“别碰我。”
    她打开网页，他们谈话的这段时间官博评论又增了几百条，甚至一些直属《妖鬼记》的KOL都相继转发表达失望。
    安度放大声明原图，一条条指道：“陈总监，你看看，第一步我们应该道歉，你做了，但是不够诚恳，”她双指曲起模仿人下跪的姿态重重敲在桌面，“要跪，伏低做小，让玩家知道他们是上帝。”
    “第二，玩家里分几种，氪金玩家、半氪半肝玩家、零氪玩家以及随时可以弃游的不稳定玩家。大家的时间和真金白银是确确实实地付出了，其他不知道这个bug的玩家也受到了损失，你和研发的同事下达补救命令时，要考虑不同玩家群体的感受，比如调整爆率和应得的道具品级，该封号封号，你肯定没接受蔓妮之前找CP公司抓小号顶包的建议吧？”
    “嗯。”陈沧淡应，目光还胶在她额角的伤口上，“这些你不用管，我会处理。”
    他上身微俯，站在她身旁，表情凝肃，但有了几分松动。
    安度知道他是听进去了，重重向后仰靠，双臂搭在扶手，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点地面，椅子带着她转起来。
    她道：“其他的高端氪金玩家，营销这边来想办法安抚。公关文我重新拟，你管研发那边吧。”
    这样的姿态与语气，仿佛她才是这个项目具有最大话语权的人，陈沧笑笑，仍是默着。
    “哟，一时激动，占了您位置，”安度想到什么，停了脚下动作，定身注视他冷若冰霜的模样，“项目组您最大，您说了算。”说罢就要起立。
    “不用。”陈沧按下她肩膀，叹一口气，走出办公室。
    *
    再回来时陈沧拎了一个半透明的小药箱。
    安度捂紧额角，想着被药水刺激的酸爽感，皱眉拒绝：“我不要！创可贴就可以。”
    陈沧不理她，旋开双氧水盖子，取出医用棉花浸湿，撩开安度头发，“你想得破伤风？先处理伤口。”
    他掌心微合固定她头部，力度不会太大，又恰好让她不能动。
    陈沧轻轻沿着伤口轮廓擦拭，很凉，有点刺痛，但并不难忍。
    安度抬眼，他精致紧实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线条近在咫尺，薄唇紧抿，眼神专注，呼吸克制地喷洒在她皮肤上，热而痒。
    安度合眼，脑中想着陈沧的举动。共事以来他向来冷静，严谨得可谓瞻前顾后，现在冲动地发声明，又拖延通知她的行为实在反常。
    陈沧把沾了血迹的棉签扔到垃圾篓，再给她伤口涂上碘酒以小块纱布盖住，看上去有些夸张的隆重，“好了。”他道。
    安度点头说谢谢，继续翻阅官博下的留言。
    中指在滚轮上滑动，一条评论与转发冷不防跳出：“官博你再删，再删啊？不敢让相关人员负责面对吗？妖鬼记整天就会做虚假营销，他们的营销总监之前被扒出来了吧，叫安度。过去她经手的项目也经常打感情牌，我们不吃，收起这套恶心的哄人玩意好么？游戏都做不好打什么感情牌？运营太烂了！”并附上了一张她的多张照片竖条拼图，从刚毕业的大学时期到上一个项目的发布会现场图。
    点赞数涨得很快，很快就被顶到热赞前几，“长得漂亮可是没有脑子[吃瓜]”的议论也变成热门转发。
    陈沧也看到了，要夺回鼠标，安度格开他，侧眸道：“你刚才是在删这些？”
    她再往后看，陈沧的个人信息也未能幸免地暴露，比起对安度的刻薄要宽容得多，甚至有玩家说“冲着他的脸可以原谅这次bug，肯定不是他的问题，运营拖累产品”。
    也有玩家怒骂他是个草包，直呼不敢相信是《神奥传说》曾经的负责人。
    安度神色顿凛，“骂你的你怎么不删？”
    陈沧盖上医药箱，冷沉道，“产品的问题，和营销这边关系不大。”
    安度摇头，扯出一个笑容，“玩家分不清产品和运营还有营销的关系，逮人就骂，发泄情绪，很正常。我们是一体，他们不会做区分。”
    安度合掌一抬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阻止陈沧说话，接着抄起手边的座机给法务部同事打去内线说明情况，要求找到散布项目内部人员信息的源头，又交代张佳按照她的意思先撤下旧声明，起草新声明。
    她思维清晰，语速很快，行动风风火火又轰轰烈烈。
    安度将关于陈沧信息的关键词设置成微博与评论中屏蔽，抬头淡淡道：“行了，眼不见为净。陈总监，你不应该这样玻璃心。”
    “我并不在意他们说我什么，你的信息你怎么不屏蔽？”陈沧无谓地勾起嘴角，和她脸贴得越来越近，每说一个字喷出的气息都轻轻拂在她唇上。
    他逆着头顶的一盏白炽灯，影廓与声音都极柔，眼底带了微茫的笑意，“这是产品的问题，也就是我的问题，安总监会不会太紧张了？”
    安度张口，刚想说什么，唇瓣被顿然封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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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大家的投猪留言！?
    四星啦谢谢！
    比较长，可不可以算作两天没更的弥补呢？哈哈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