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后爸
作者:云河清澈      更新:2022-05-07 15:31      字数:3542
  佩珩回到家里,推了推门,发现门居然锁着。
  妈妈没有工作,也不爱串门,都是别人到她家来打牌,这么多年家里从来不会没人,所以她也从来没在自己身上配过钥匙。
  上一次回家门锁着,还是爸爸去世的时候。
  佩珩心里涌上一丝不好的情绪,隔着门大喊,“妈!妈!瑜儿,果果!”
  没人应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妹妹们这个时候应该还在上学,家里如果有人也只会是妈妈一个人。
  “妈!妈!你开开门啊!在家吗?”
  喊声惊扰了邻居,隔壁楼的舅妈跑过来,“呦,小佩珩啊!今儿是星期六?我这都过迷了,差点忘了去接小乖。”
  佩珩忙道,“不是的舅妈,今天是礼拜四,我发烧了,学校说最近传猪流感,让我先回家把病养好了再去。”
  “哦……”隔壁舅妈一脸难为情的表情,甩着手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佩珩觉得奇怪,“舅妈,我妈这是上哪儿去了?”
  舅妈眼睛一亮,“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呢吧?”
  佩珩心上涌上一片阴云,“啥意思舅妈,你说清楚点。”
  舅妈眼睛滴溜溜转,见私四下无人,拉过佩珩来到屋檐下,挤眉弄眼地说道,“你妈改嫁了,平时都不住这,你不知道?”
  佩珩大脑一片轰鸣,机械地撇撇嘴笑道,“哪能呢,最近功课赶,我都忘了我妈只有周末才回来了……”
  她的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久经沙场的老人儿,舅妈吃了个大八卦,心下满足,也不拆穿佩珩,“孩子,这天儿这么冷,你这会再过去也来不及了,要不先去我家。”
  佩珩摇摇头,“不用了舅妈,那啥,你能把手机借我使使吗?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行,这有啥的,我没带在身上,你等着啊。”
  不一会,舅妈拿着手机出来,还贴心地点到了拨号页面,指着上面一个备注,“喏,这是你妈的号码,我之前存过的。”
  佩珩接过来道了谢,拨通了电话。
  舅妈就立在旁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第一遍没打通,正要打第二遍,那边回拨了过来。
  听筒里,妈妈的声音很是愉悦,“喂嫂子,啥事啊?”
  佩珩望了眼眼睛闪闪烁烁的舅妈,深吸一口气,“喂,妈,是我,小珩。”
  电话那头僵了一下,半晌,默然道,“你咋了?”
  佩珩眼睛刺得生疼,极力压制着,“没事儿,我发烧了,学校闹流感不让进校,这会在家里。”
  “哦,那你好好在家呆着,屋里有米和面,饿了自己做点吃的。”交代完这些,妈妈的语气再次激烈起来,“交那么多钱,三天两头放假,发个烧就不能上学了?啥破学校!”
  佩珩忍着不打断,等她抱怨完了,才开口,“妈,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我身上……没钥匙。”
  “麻烦死了!我早晚要让你们几个讨债鬼给我催死!”佩珩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她看了眼舅妈,淡淡地对着话筒自问自答,“嗯,都挺好的,好,那我等你,拜拜。”
  “舅妈,我妈说她等会就到家,谢谢您了。”佩珩把手机还回去,抱着书包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准备做功课。
  舅妈一脸没看到好戏的遗憾,交代了两句暖心话,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佩珩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石板上。
  自从上次那男人来家里,母女俩谈心后,妈妈没再提起再婚的事情。
  家里也再没有出现过陌生的男人。
  这段日子妈妈心情不错,不再整天躺在床上聊男人,饭菜照常做,笑容也多了些。
  佩珩觉得妈妈还是在乎自己的意见的。
  也许,一切苦难都到此为止了。
  她最近有些自责,觉得自己把妈妈想得太狭隘了些。
  她跟爸爸肯定是有感情的,爸爸的死,受打击最大的应该就是她了。
  所以她颓废一阵子不是很正常的吗?没必要一直咄咄逼人强行逼着她立马扛起担子奔跑起来吧?
  看,她这不是振作起来了吗?
  直到此刻,佩珩才发现妈妈心情转好的原因——
  她再婚了。
  在自己不能接受的情况下,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想法,直接了当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但她却还在乎自己的想法,每周日回家演演戏,让自己以为生活照旧。
  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天快黑的时候,舅妈端着碗出来,“小佩珩啊,你妈刚打电话过来,让你去你大舅那,她给他们留了钥匙。”
  佩珩抱起书包走出了小巷,背后的女人一面吸溜着面条一面啧啧感叹,“可怜的娃,唉!”
  佩珩从舅舅家拿了钥匙,拒绝了他们的挽留,步行半小时回到了家。
  打开门,天井院里那颗梧桐在深冬依然散发着翠绿的光泽,枝干笔直笔直,碧绿碧绿,很是好看。
  当初买这处宅子时就是看中了这颗梧桐树,卖家跟爸爸说,“梧桐树栖凤凰,你们家三个闺女,将来个个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大才!”
  爸爸很开心,当即在两处差不多的房产中定下了这处。
  妈妈却很生气,“你他妈的就是个窝囊废!那么明显笑话咱们没儿子的话你听不出来?”
  这件事在妈妈心里打了结,之后每逢梧桐籽掉落满院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破口大骂,“死贱人种的什么树!欺负老子没儿子!”
  佩珩仰头望天,现在好了,讨厌这里的人,再也不用屈居在这里了……
  她的头很晕,身子轻飘飘的,眼睛涩涩的疼。
  好冷,她不断从柜子里盘出被子叠在床上,盖了三四层厚厚的被子,整个人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感觉不到暖和。
  没力气做饭了,还好从舅舅家回来的路上她从村口的小卖部带了几个速食加热的盒饭。
  不知昏睡了多久,佩珩听见人声,似是有两个人在交谈。
  她起不来,眼皮昏沉。
  摸出床头爸爸从前用的那只老旧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又是下午,难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
  再看了看日期……已经是周六了啊……
  原来自己睡了这么久。
  客厅里俩人窃笑不断,有人撕扯塑料袋的声音,有人吃东西的声音。
  佩珩大概知道是谁,她不想回应,因而不发声。
  过了会,妈妈探头进来,“你说你为啥回来来着?”
  佩珩别过头,看着墙面上剥落的伤痕,“没事,明天上学。”
  “嗯,钱我给你放桌子上了,省着点花。”
  悄悄瞄了眼屋外,她压低声音,“现在不比你爸在的时候,娘儿几个只出不进,你别太花哨。”
  “知道了。”
  外面的男人吃完了饭,擦了擦嘴。
  佩珩听到男人略带挖苦的语气,“你们家这老大,小小个学生娃,还挺会吃的哈?我活这么大岁数都不知道还有这洋玩意……”
  妈妈笑着不知道答了些什么,堂屋门再次合上,光线暗下去,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爸爸的死,属于医疗事故,好好的一个140斤的汉子,手指受了点伤去医院输了一针过期的破伤风,直接成了植物人。
  她们孤儿寡母没权没势的,本是没本事讨回公道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撕打了几十回合无济于事。
  但佩珩的二伯在军区很有势力,极度的愧疚让他烧红了眼睛,直接调了坦克载上花圈,灵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门口,黑色的条幅上打着旗语“黑心医院还我爸爸生命!”,向来温柔娴雅的二娘抓乱了头发坐在医院门口大哭大闹,最后阵势实在太大,医院顾忌声誉,才赔了高额的补偿金。
  佩珩的二伯在弟弟成植物人到死亡的那段日子内,白天陪护夜晚翻医书,一天只睡两小时;在佩珩的父亲去后,翻遍了所有法典,几乎成了半个律师。
  从弟弟入院到官司结束,48岁的哥哥,一月之内白了头。
  最后的补偿款,二伯一分钱没要,甚至操办后世的钱都是他自掏腰包出的。
  在看到佩珩的那一刻,向来流血不流泪的铁骨铮铮的兵王噗通一声当众跪在自己的侄女面前,狠狠抽自己耳光,“小佩珩,二伯对不起你!二伯没本事,没有照顾好你爸爸!”
  “绿月,这些钱,你留着给孩子们读书用,孩子们出息了,小河娃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佩珩知道二伯这话是真的。
  赵星宇跟佩珩说过,“小叔最后的时候,插着呼吸机,很痛很痛,整个人疼得直抽搐,可他一直流着泪,不愿意放弃。”
  “最后我爸看不下去了,问医生,这样下去,还能挺多久?”
  “医生说,也就两个钟头吧。”
  “我爸当时就哭了,跟医生说,把管子撤了吧。”
  “可是,你知道吗?医生去拔管子的时候,80%脑死亡状态的小叔,居然抬手抓住了医生的手。”
  “撤!我爸含泪吼。”
  “医生拔掉了管子,小叔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嗓子里咕噜咕噜地。”
  “清晨六点十分,小叔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眼睛睁着,怎么都盒不上。”
  “最后,婶子跪在床前,跟他说:云河,你去吧。我会把孩子们一个个都供出去的。”
  “然后,她轻轻用手抹了一下小叔的眼睛,他的眼皮,合上了……”
  佩珩知道爸爸死不瞑目的心事,爸爸走了,她很伤心,但她没有因此颓废。
  真正彻底压垮她的,是后来岁月里漫长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