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尼玛
作者:云河清澈      更新:2022-05-07 15:30      字数:4990
  佩珩躺在床上,任凭回忆翻缴噬咬着自己的心脏,眼角是冰凉的泪。
  有些事说来荒唐,爸爸是铁骨铮铮的军人,一生几乎没有在佩珩面前落过泪。
  可她关于爸爸最初和最终的记忆,却全是他哭泣的画面。
  那是佩珩人生最初的记忆,恍如隔世。
  那年佩珩应该还不到3岁,夏秋之交,很热,佩珩跟爸爸睡在平房顶上,他舀了一盆凉水均匀地洒在地上,铺上竹席,搂着佩珩,哄她睡觉。
  佩珩的小眼睛眨呀眨的,看着星星,爸爸在她耳边哼唱一首曲调悲伤遥远的歌: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想记起偏又已忘记/那份爱换来的是寂寞/今夜的/今夜星辰今夜星辰/依然闪烁……
  许久以后佩珩才知道,那首歌就叫《昨夜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风,昨日故日昨日梦,都已消散在风中了。
  当时的佩珩眨着小眼睛望着混沌的星空,听着爸爸的歌声,眨眼的频率越来越迟缓,直到眼皮深重再也睁不开。
  然后,她感觉到,爸爸轻轻抱过她。
  佩珩睡得很浅,爸爸刚一翻身她就醒了,但不知为何,她没动,任由他抱着。
  爸爸像是把女儿当成了救命的稻草,颤抖着,他似乎在哭。
  过了很久,佩珩听到一声痛入肺腑的轻叹道:“宝宝,你说你妈还会回来吗?”
  然后,爸爸松开佩珩,望着星空,泣不成声。
  那一年,佩珩的妈妈跑了。
  跟镇上的一个男人。
  那人是佩珩她爸爸同村的弟弟,佩珩应该叫他叔叔。
  当时那人才刚刚17岁,搁现在看来还只是个孩子。
  在当时佩珩爸爸的眼里应该也是如此。
  于是,爸爸没有防备他,谁都没有防备他。
  于是,佩珩的妈妈跟他跑了。
  佩珩不到三岁,爸爸的一滴泪,点醒了她的记忆之门,那成了她人生的第一段记忆。
  小小的佩珩假装闭着眼睛,听着身边仅剩的亲人脆弱的哭泣,恐惧又悲伤。
  这段记忆在佩珩脑海中被翻腾再翻腾,最初只有声音的场景渐渐被脑海抽象出画面。
  那画面上,年轻的男人望着熟睡的小女儿,泪流满面。
  在他背后努力遮挡的,是他淋漓的鲜血和遍地的残骸。
  这么多年,佩珩始终觉得,爸爸妈妈的婚姻,或许从最初就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佩珩的妈妈只有小学文化,初中上了半年,考了12分,乐呵呵地退学在家住闲。
  她长相一般,年轻时皮肤很好,发质也很好,青春逼人的年纪,这两样加在一起就足够好看了。再加上是在80年代的农村,所以她自视甚高,到人老珠黄时,还时常跟佩珩姐妹聊起她年轻时是何等的风华绝代魅惑众生。
  “追我的男生,从这个村排到那个村。”
  “你们姐妹几个谁也压不过我当年的长相。”
  “你舅舅常说,我头发全村第一黑,脸是全村第一白。”
  “你那几个跟我玩的姨姨,看电影都不用搬凳子,追我的男生搬得凳子都够她们坐不完。”
  “你有个舅舅,追我好多年,要不是我俩一个姓,哪有她某某某(也就是后来那个舅舅娶的老婆)什么事!”
  ……
  诸如此类的“老娘全村第一美”语录还有很多。
  有时候佩珩听烦了会逆反,指着自己一岁时的照片拆穿她,“你那时候长得也一般啊。”
  她总会愤愤地说:“那时候我都已经老了,我年轻时没留下照片,要不给你看看,你就不犟了。”
  事实上那是佩珩周岁时的照片,那时候她才22岁。
  退学之后她也没去工作,就每天在家跟人打牌。
  外公外婆是标准的“慈母多败儿”式教育,对孩子溺爱成性。
  有长辈劝过外公外婆:“她这么年轻力壮的,就这么赖在家里打牌?也太惯着她了!没好处的!”
  外公就笑呵呵地说:“算了吧,她还能享我几年福?再过两年不就打发给人家洗衣做饭去了。”
  佩珩的爸爸当时在南京军区当兵。
  爸爸家也是五个孩子,他最小,上面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姐姐出嫁早,二哥有本事,早年当上了军官,后来回家发展,成了当地黑白两道都要敬着的人物。
  爸爸脑子很聪明,成绩好,高三那年帮他同桌补习了一个月,他同桌后来成了教育界的大牛,办着好几个补习班,年收入上百万。
  爸爸自己却没考上大学。
  他压根就没考。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爸爸高三那年最后一个月,回家要3块钱生活费,被奶奶痛骂了一顿。
  那时候家长不重视教育,总说“认识个男女厕所就行”。
  那个月三伯结婚,家里钱全拿去递彩礼去了。
  爸爸心灰意冷,赌气就退了学。
  佩珩的二伯在当时已经很有钱了,但他的观念里,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当兵的原则性强,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原则,难以撼动。
  对家人,他显得稍微有些冷漠,很少管家里的事,但他自认为出发点是好的。
  爸爸退学直接去了工地帮人烧窑。
  浑身泥泞的少年怎么也想不到,3块钱,买断了他一生的退路。
  从此后,他再没有挣脱这片人生的沼泽地。
  退学不久二伯就把他安排去了军区。
  爸爸勤奋踏实,模样也周正,渐渐干出了名堂。
  5年后,爸爸23岁,回家探亲期间,有媒人介绍他跟妈妈认识。
  他比妈妈大两岁,个子不高,但是生得很是俊俏。
  同村的老者以前开玩笑“这小子,地球灭了也得留下来当人种!”被爸爸追着骂了好几条街。
  妈妈喜欢军人,也相中了爸爸的模样。
  再加上爸爸跟她是邻村,离娘家近,就觉得各方面都合适。
  爸爸只有5天假,见完面就回去了。
  妈妈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八百里加急鸡毛信,一天天地催他逼他,“要谈就谈,不谈就散!”、“要么回来结婚,要么散!”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爸爸也就中了邪,直接从部队回来了。
  爸爸回家办婚事,杂七杂八一顿闹,晚了两天回部队,直接被军区处罚,复原回家了。
  奶奶看二儿子混得风生水起,本以为小儿子去了部队也就不用操心了。
  这下直接给退伍回家,当然恼怒。
  她本就是个远近闻名的泼皮,这下更不会和平共处了。
  据说结婚第二天就“被”分了家,留给爸爸妈妈的只有一间土胚房和一个大胶盆。
  妈妈去找奶奶骂了一架,事实证明少了几十年道行的确是嫩了点。
  奶奶一口气能骂的人祖宗十八代不重样,妈妈那时候还是小姑娘,爆个粗口脸都红,根本不是对手。
  爸爸是个不指望改变旁人,只从自己身上入手的人。
  妈妈则截然相反,她在娘家被爹妈迁就惯了,遇到不顺只会哭诉抱怨。
  爸爸劝不了她,也就不再多说,没粮食吃就加紧种地,房子不好就自己托砖胚烧砖盖房子。
  从那时起,妈妈娘家就更加看不上爸爸。
  看不上他窝囊,看不上他没本事。
  刚开始只是背地里嘟囔两句,到后来直接当面指桑骂槐。
  爸爸心知自己家对不住人家,只装听不见。
  这些事在发生的当下妈妈是心疼的,她替自己男人委屈,气他软弱可欺,整日以泪洗面。
  可日子一旦久了,疼痛和羞辱感轻了,她又会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反过来羞辱爸爸。
  “你大舅喝酒看见他直接摔杯子,看不上他。”
  “他去给人家砌墙,人家直接把他砌的那面墙踹倒了,他没有敢吭一股气,闷着头捡起来接着砌。”……
  这类素材她积累了无数,为了证明这个男人是真的没本事,证明自己真的是嫁的委屈,她隔三差五就要翻出来说说。
  有新认识的人就跟新认识的人说,没新认识的人就拉着孩子一遍一遍重播。
  她是个贪心的人,贪心得不到满足,只能一日日拘泥于柴米油盐,她的心被粗茶淡饭的艰难岁月扭曲了,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她开始恨这个一声不吭的男人,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可当时她已经怀了佩珩,那年代离婚的人还少,一来丢不起人,二来考虑到孩子,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妈妈没见过小婴儿,佩珩刚出生的时候,妈妈觉得她长得难看,不让她跟自己睡。
  爸爸就把佩珩抱过去,笨手笨脚但却小心翼翼地给她穿衣服,喂她喝水。
  出生第一个月,佩珩都睡在爸爸咯吱窝里。
  他精力很好,整夜熬着也不会有一丝累,给妈妈做饭,陪佩珩熬夜,给佩珩换尿布,喂佩珩吃喝,洗衣服,收拾屋子,干农活,一人包揽。
  佩珩满月那天太阳好,爸爸那天很开心,抱着她来到院子里。
  妈妈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孩子,发现这小小的人儿不知什么时候长变了样,小脸儿雪白雪白的,晶莹剔透,裹上粉色的小披风,看上去像个披着衣服的雪人儿,特别灵净。
  那之后是他们幸福的一段日子,佩珩渐渐不再那么软软呼呼的,妈妈的身体也好了点,地里的庄稼收回来,吃的吃卖的卖,日子不再那么艰难了。
  娘家人见有了小的,日子也好转了,也就不再给爸爸那么多脸色。
  爸爸闲不住,精力腾出来后,他开始用有限的资源布置家。
  从工地捡回几片旧木条,敲敲打打就给我做了一个崭新的木座椅,剩下来的残片做成一个可以推可以拉的独轮小木车。
  用铁丝拧成小□□,套上毛线套给佩珩当玩具。
  捡来捆东西的藤条编成花提篮,惹得同村老少见了都抱着藤条来佩珩家求他编。
  旧挂历换下来的时候,他就把纸裁成很长很长的等腰三角形,上面涂上面糊,底边放在一根细铁丝上,用手一撮,就成了一颗结实的彩色菱形珠子。
  放在太阳下晒上三天,把细铁丝两端各打一个小勾,一颗一颗勾在一起,就成了一串彩色的珠链。一串一串连起来,就成了一挂彩色的珠帘。
  那珠帘看上去像彩色的实木打成的,精致极了。
  做一颗纸珠子要两分钟左右,他整整做了几万颗,给好兄弟家送了两挂,自己留了一挂。
  内房原本没有门,看起来很寒颤,有了这挂珠帘的装饰,倒成了家家户户都要参观的一景。
  那珠帘的保质期长到超乎想象,爸爸去世后它们依旧色彩明艳敦厚趁手。
  爸爸一生不爱跟人计较,很多人看不惯他,觉得他软弱、不中用,但是少有人看到他这种在泥窝里也要把日子过好的乐观。
  人们总以为幸福就是会争会抢会享受,敢打敢砸敢出头。
  却很少有人知道,幸福深处的力量,是让一个人学会消磨苦难,学会宽恕命运,学会在阴晴圆缺之中心怀诚意,迎向下一轮阴晴圆缺。
  爸爸总能把平凡的生活过出花来,当然并不是次次都能成为经典。
  有一次他把一个用完的杀虫剂剪开,敲敲打打做成了一个美观实用的鸡食槽,。
  妈妈难得有一次看中了他的手艺,夸了他两句。
  却不想当晚家里的鸡噗噗咚咚全撂挑子见阎王了——
  他只顾着钻研技术,却忘了那杀虫剂盒子本身是有剧毒的。
  这事后来传成了一个笑柄,被佩珩家人到处传颂。
  爸爸故去后的夜里,佩珩突然又想起那个有毒的鸡食槽,忽然感觉……那就是爸爸一生的写照。
  他一生都在专注自身向上攀登,把废墟翻修成宝贝,将泥泞揉碎种出花朵。
  奈何生活五毒俱全泥沙俱下,一张张符咒一个个陷阱盘根错节,直到他完全失去力气,脱手坠落银河。
  佩珩擦干泪,吸了吸鼻子,抬头望天。
  这天地辽阔,抬头又见漫天星河闪烁,当中有谁望着我?
  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家都睡得很沉,黑暗中,有女生不大不小的打着呼。
  刚刚佩珩沉浸在回忆中忽略了外部的声音,这会回过神才听见。
  她睡不着,这小小的噪音搅得她心烦意乱,于是起身下床,想出门吹吹风。
  刚站起身,忽见眼前一颗倒悬的头颅,乌黑浓密的毛发瀑布般倒悬而下。
  佩珩浑身一机灵,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右手上去就是一拳。
  “啊!!!”
  女孩一声惊呼。
  整个宿舍紧跟着一片此起彼伏的“啊!!!啊!!!!!啊!!!!!!!!!”,一声比一声悠扬婉转。
  最后终结在花儿浑厚的惊呼中。
  睡得最沉的花儿迷迷糊糊坐起身,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地震了?!!!!海啸了?!!!!还是有人尿炕了?!!!!!”
  没人吱声,花儿睡眼迷蒙地倒下去,吧唧了两下嘴,梦呓般地咕哝道,“那就是谁尿床了……换个尿片不就好了,大半夜的叫得吓死人……”
  众人:“……”
  佩珩抬手打开壁灯,看见了上铺捂着眼睛满面泪痕的女生。
  佩珩这才想起,她好像是新来的,叫什么来着?
  那女生缓缓拨开头发放下手,露出了自己俏丽的脸……
  以及……那只极不协调的、新鲜出炉冒着热气儿的青眼窝。
  佩珩抚额。
  尼玛,这事儿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