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2-04-26 07:28      字数:13125
  纯伞m跽吆帕钔蛐眨宜谩r匀酥髦穑裼写尤硕沃恚∥嵬跚嵫运溃纸媒缴琊116杳癫陨诤蔚兀俊?br /
  嬴政自知失言,对于李斯的较真,也不生气,反觉欣慰。李斯之言,让他从文字的魔力中清醒过来,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迷失。要怪的话,也只怪这《五蠹》的作者太过神奇,不然,以他嬴政的智慧之高,眼界之远,断不会因一篇文章,便罔顾自我,恨不能以死相许。嬴政解嘲地笑道,“廷尉责备的是。寡人自思,此人已在地下,虽召之亦不能来,是以方才一时口不择言。”
  李斯笑道,“好叫吾王得知,此人尚在人间。”嬴政大惊,继而大喜,急问其人为谁。李斯道:“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莫非便是上书存韩的韩国公子韩非?”
  “正是。”
  3、魔力之书(2)
  嬴政叹道,“当日见其存韩书,以为其才不过尔尔。廷尉虽为之辨,寡人终不能信也。今观此两篇,乃知廷尉知人不虚。”
  李斯再道,“韩非之书,当远不止两篇之数,惜乎向来秘不示人,不能为我王得之。”
  嬴政大笑道,“何惜之有。其人既在,宣之来即可。”
  李斯道,“韩非乃韩国公子,恐终不忍离故土。韩王素信韩非,也不能任其来也。”
  嬴政冷冷说道,“寡人欲得韩非,孰敢不从。”于是传诏桓齮,令其分兵急攻韩,必使韩非来秦,然后止战。
  4、男版海伦
  秦国兴师伐韩,不为攻城,不为略地,而只是想要韩国交出一个人——韩非。如果说,以前的韩非还只是在小范围内拥有知名度的话,随着这场战争的发生,韩非之名即刻传遍天下,无人不知。
  众人在惊奇的同时,也不免纳闷,这韩非究竟是怎样的神圣,值得秦国如此劳师动众?嬴政也真是的,为了一个四十有七的男人,至于吗?如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发动战争,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容易理解些。譬如,为了海伦,希腊和特洛伊可以血战十年。对此,马洛曾在他的诗剧《浮士德博士》中如是感叹道:
  就是这张脸使千帆齐发,
  把伊利安的巍巍城楼烧成灰的吗?
  (was?this?the?face?that?launched?a?thousand?ships
  and?burnt?the?topless?towers?of?ilium?)
  而从这一诗句中,也演化出了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比喻:动用千艘战舰的美貌。
  当听到秦国为了得到他,宁肯发动战争,韩非的感受无疑是复杂的。他在韩国蹉跎了十余年,一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新王上任,对他言听计从、委以重任。他满以为从此可以大展抱负,却又莫名其妙地被秦国相中,竟然打上门来,指名要他。得到秦国如此看重,他心中自然也不无得意,但另一方面,因他一人之故,将韩国卷入战火,却又让他惶恐不安,隐隐以祸水自居。
  尽管韩王安一再向韩非保证,为了他,韩国不惜和秦国开战。韩非依然难解心结,况且,他深知,这是一场韩国无法取胜的战争,而失败的代价,可能就是亡国。于是坚持孤身入秦,以罢秦国之兵,还韩国暂时安宁。
  不得已,韩王安只能送别韩非。出城外三十里,韩王安犹不肯回车。韩非也深为感伤,泣道:“蒙王不弃,委我重用。无奈强秦以兵见,不容不去。吾以不祥之身,陷国于战,本当伏剑自尽,以解罪孽。然自思一死虽易,报王为难,故苟全此身。西去入秦,或能得秦王信用,吾当居间为韩而谋,终不背家国。”
  韩王安大哭道:“愿为叔父而战。”
  韩非道,“万万不可。因一人而误社稷,吾罪大也。”又顾谓诸臣曰:“吾人此去,恐不能复归。国之内外,有赖诸公。善事王上,勤修朝政,吾虽去,亦可慰怀也。”诸臣也是伤感洒泪。韩非再道,“就此告别,王上幸勿远送。”
  韩王安哭道,“叔父西去隔千里,国有疑难可问谁?”
  韩非道,“吾虽去韩,吾书犹在,王上善习之,治国之道可知也。修明法制,执势御下,富国强兵,求人任贤,则我韩之幸,宗庙之幸。切不可重蹈先王覆辙,举浮y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
  时在深秋,水寒风冷。落叶枯黄,缤纷飘舞。琴羽箫鼓作悲歌,车马迟疑不肯发。四野寂寥,雁阵南飞,日没远山,白雾横起。王臣执手相看,叔侄泪滋魂动。始信江淹《别赋》所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韩非单车而去,离开了他的故土,离开了他的家国。沿途父老,目送流连,似在相问: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及韩非去远,张让进言道,“韩非久在韩,尽知韩虚实。今使秦而去,若以灭韩而邀宠于秦王,则韩危矣。”
  韩王安斥道,“叔父当年为先王所黜,犹不愿舍韩而事诸侯。今甘愿孤身入秦,正为韩社稷计。寡人知叔父必不负我,卿勿复言。”
  张让羞愧而退。
  5、宫廷问对(1)
  秦韩边境,韩国宜阳城。杨端和所率秦军,集结城下。已经过两轮攻击,城墙早已残破,守军士气低落。下一次攻击,宜阳城必破无疑。
  杨端和拔剑,正欲下令再次进攻,城中忽然一箭s出,在空中飞翔出一道美妙弧线,斜斜c在杨端和的车前。
  箭上附书云:公子韩非将出见。
  杨端和大喜,下令后撤十里,以为迎接。
  城门缓缓打开,单车驶出。车上立有一人,身高八尺,面色沉静,高冠长剑,衣袂飞扬,正是这场战争的标的——公子韩非。
  喧嚣的战场,顿时安静下来。十里之外的秦军,城墙之上的韩军,这数刻前尚在激战的双方,此时的注意力,同聚在韩非一人身上。
  达利曾吹嘘道,年纪越大,我长得越帅。韩非也属于这类越老越有魅力的男人。此时的韩非,时年四十有七,相比当年在兰陵和李斯同学之时,越发显得成熟冷峻,气势人。
  韩国守军默默目送着韩非,直至韩非没入秦军阵中,不复得见。而韩非一入秦军,秦军也果然信守承诺,爽快撤退,不再进攻。
  强大的秦军,说去便去,留给城下一片开阔,仿佛从来也未曾在此地出现过。韩国守军侥幸逃过一劫,回首方才的攻城血战,恍惚得如同一场臆造的梦。然而谁又知道,这些虎狼一般的秦军,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回来?
  韩非到得咸阳,嬴政亲自迎接,设筵款待。
  韩非的气质形象,果然和嬴政想像的一样。而韩非的口吃,也并没有嬴政想像中的严重。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口吃,反而使得韩非的谈吐别有一种奇妙的韵味。韩非并不刻意地掩饰自己的口吃,他只是放慢说话的节奏,即使偶尔卡壳,也并不着急慌乱,而这,也让他的话语透出一股舒缓顿挫的优雅。
  嬴政笑道,“寡人欲见公子久矣。公子的大驾,可实在不好请啊。”
  韩非道:“臣鲁钝愚昧,何堪大王错爱!自思百无一用于大王,还乞大王放归。”
  嬴政道,“公子刚来秦国,怎么就说要走的话?寡人前见公子之书,心摇神动,惊为天人,不由日夜思慕。今日终于得见公子,实慰平生。公子且留秦,容寡人求学问教。”
  说着说着,嬴政竟大段背诵起《孤愤》、《五蠹》来,一字不差。这不免让韩非大为惊奇。他万万没有想到,秦王嬴政,他最大的假想敌,居然会是他的一个痴迷读者。
  韩非对嬴政的敌意,大大地缓和下来。
  在春秋战国诸子中,韩非子和其他的子有一最大区别。韩非子是唯一站在君王的角度来书写的,也是唯一只写给君王看的。(这种区别,自然和韩非独特的宗室身份密切相关。当他作《韩非子》之时,在他的潜意识里,很有可能已经将自己视为君王。)也就是说,韩非的书,属于绝对的小众读物。他理想中的读者人数,只有七个,即:当今天下的七个君王。
  当韩非面对着嬴政,听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对他的思想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不由顿生知音之感。因此,凡嬴政有问,韩非皆悉心作答。因为口吃,韩非难以长篇大论。不过和嬴政说话,他也用不着长篇大论。端木赐闻一以知二,嬴政则和颜回一样,闻一足以知十。
  既得陇,复望蜀。嬴政又道,“公子之书,当不止此两篇。寡人欲悉得之。”
  韩非面露为难之色。他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侄子——韩王安来。韩安是个好人,但同时也是个无用人。而眼前的嬴政,其睿智雄视,远非韩王安所能比拟。如果抛开家国情感等因素,非要把他的学说托付给谁的话,嬴政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最值得托付其学说的嬴政,又正是韩非最不愿意托付的那个人。韩非于是推塞道,“辱蒙大王垂问,臣虽曾著书,然自知鄙陋,每随手丢弃,不加珍惜,迄今已少有存者。”
  嬴政猜到韩非心事,也不强求。反正韩非已经身在咸阳,得到了活人,还用在乎那些死书!
  5、宫廷问对(2)
  两人一番畅谈,不觉天色已晚。嬴政道,“公子一路劳顿,寡人不敢久留,还请入驿馆早早歇息。”临别,又问韩非道,“寡人欲取六国,以公子之见,当以何国为先?”
  韩非一愣,道,“秦取天下,必以赵为先。两年之前,臣已上书大王言此。”
  嬴政大笑道,“公子之见,正与寡人同。”
  6、兄弟聚首(1)
  廷尉府的仆人们近日来格外忙碌,这是一个信号,表示府中又将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廷尉府是经常需要接待客人的。以往,待客的准备工作都由李斯夫人着力c办。而这次,李斯居然亲自过问,从草木园林,到器具布置、酒水菜单,任何一个细节都不马虎。这样的情形,在廷尉府中是头遭出现。仆人们不由猜测道,一定是秦王嬴政即将驾临。否则,这世上还有谁的到来,能让李斯如此事必躬亲、务求完美?
  这天一大清早,李斯便将孩子们从床上叫醒,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语调说道,“孩子们,记住今天吧。因为就在今天,你们将见到你们的韩非伯父,一个拥有世上最伟大头脑的圣贤。”
  在李斯的熏陶下,孩子们多少都有些目中无人。然而,当他们听到即将见到传说中的韩非时,忽然全兴奋起来。他们知道,韩非是阿父的恩人,也是他们全家的恩人。同时,他们心中也满怀好奇,这韩非究竟是何等模样,能让生平未尝服人的阿父,唯独对他赞不绝口、推崇有加?
  孩子们激动着,李斯又何尝不是!一别十三年,终于能再次见到韩非了。十三年来,他和韩非都变了许多。他已经贵为秦国廷尉,而韩非则被迫出使秦国,形同阶下之囚。在地位和权势上,他已经完全压倒了韩非。然而,一想到即将面对韩非同学,李斯仍不免感到紧张和压力。毕竟,不管怎样落魄,韩非始终还是韩非,独一无二的韩非,注定不朽的韩非。
  当年同窗之时,李斯没少受过韩非的接济。如今终于有机会作个东道,还当年的人情,李斯自然丝毫不敢怠慢,他要给韩非最周到最奢侈的招待。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认,李斯存有小小的虚荣心,他也希望能通过今日的筵席,将自己在这十三年里取得的巨大成功,在韩非面前好好展示一番。
  时光如逝水,不舍昼夜,侵蚀一切,毁灭一切。随着地位的改变,境况的改变,人开始变得与时俱进,弃旧迎新。于是乎,青梅竹马的小儿女,终不能举案齐眉。总角之交的小兄弟,不得不各奔东西。于是乎,多年后的同学聚会,往往话不投机:成功者处在现在时态,夸耀吹嘘;失败者则处在过去时态,追念往昔。
  今月犹是古时月,而今日之朋友,已不是古时之朋友。古人云,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以升沉中路分。朋友之义,在于始终相与,不因死生贵贱而易其心。而今天下俗薄,朋友二字,已远不如昔日那般足堪珍贵、轻易不许。
  曾经,“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车马衣裘,与朋友共”,子路之志也;“与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如今,恋人分手,说,让我们还是作朋友吧。酒席上,说,是朋友的话,一口闷。
  不过也难怪。在古人看来,交际以礼为重,交友以情为主。如今交友,多半以利为先,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是以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焉能长久。
  再回到李斯和韩非。纵观两人的交往,从始至终,彼此竞争,互相压迫。这种朋友的关系,更类似于敌人的关系,反而能够持久。西人云:朋友得势位,则我失一朋友。李斯如今正当权,但他却无比确信,韩非不会失去他这个朋友,正如他不会失去韩非这个朋友。
  韩非在见过嬴政之后的次日,就接到了李斯的请帖。两年前,李斯奉命出使韩国,曾登门拜访他,他选择了避而不见。此番入秦,李斯再度盛情相邀,如果继续拒而不见,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韩非来到廷尉府,李斯全家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李斯为韩非一一引见家人。孩子们见韩非,皆恭谨地执父执礼。
  韩非尽管生性冷酷,今日重逢李斯,还是不免大为感慨。看着现在志得意满、权势显赫的李斯,谁又能想到,十三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在兰陵求学的穷小子,衣衫寒酸、三餐难继。不过,对于李斯的成就,韩非却并不惊奇。从认识李斯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李斯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6、兄弟聚首(2)
  有些人就是头上长角,虽有一时之困顿,但终究会显露峥嵘。
  人得有好美如李斯者而长贫贱乎?
  李斯如今的高官显爵,并不能让韩非羡慕。让韩非羡慕的,是李斯拥有他不曾拥有的自由。李斯生为布衣,他想去哪个国家都行,为哪个国王尽忠都可以。而他韩非,生来就是公子,他姓韩,他身上流着韩国王室的血,从他一出生,就别无选择,只能将他的一生献给韩国的利益。
  7、二士共谈(1)
  杜甫名诗《赠卫八处士》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可谓写尽世情悲苦、重逢沧桑。韩非和李斯两人,时隔十三年之后,再度聚首,其唏嘘感叹,也大抵如是。
  筵席铺陈,美味珍馐流水传上,李斯的儿女们轮番跪进酒,韩非虽不善饮,也是来者不拒,很快便有了醉意。
  席散人去,空堂静室,只剩李斯和韩非相对而坐,一如当年同窗之时。两人互望,皆有隔世之感。
  李斯道,“兰陵一别后,无日不思君。兄今来秦,以兄绝世之才,必得秦王爱宠。日后你我同殿为臣,朝夕相聚,不亦快哉!”
  韩非一笑,不置可否。他目前的处境甚是尴尬,一方面,如果他要为韩国暗中谋利,就必须取得嬴政的信任,见用于秦,掌握必要的权力。但是,如果真的让他像李斯那样,出仕秦国,又违背了他的本性,况且,嬴政之所以看重他,其实是看重他的学说,而一旦他的学说为秦国所用,秦国必然会越发强大,韩国的灭亡也就将越发不可避免。
  李斯见韩非不语,又道,“兄之书,何以能为秦王所见,兄知之乎?”
  韩非醒悟过来,道,“莫非是你……”
  李斯微笑点头。两年前,李斯出使韩国,委托韩相张让为其取韩非之书,张让经不住李斯的一再催促,不得已奉上两篇。李斯于是将其置于嬴政书房,这才有了嬴政一读倾心、发兵得韩非之事。
  韩非把酒临空,醉眼朦胧。他不能不多想,李斯也许就是嬴政的说客,特意要试探他的态度。是以尽管心中不快,怪罪李斯多事,害得自己沦落到现在的境地,却也并不形于颜色,只是淡淡说道,“何必呢,不值当。”
  李斯见韩非兴致怏怏,断喝道:“韩非何在?”
  韩非错愕道,“韩非在此。”
  李斯道,“君心已死,非我所知之韩非也。当年的韩非,怀抱大材,勇于用世,长愿功显天下,名扬后世。”
  韩非不语。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几人?忍心自弃,埋没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惟秦而已。兄为韩公子,心念故国,固常情也,然不见天下大势乎?韩亡必矣,六国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亚作戏剧《暴风雨》,其中有语云:舟船漏,鼠不留(注1)。鼠尚有灵,不居破舟之中,而况人乎?”
  韩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韩非道,“言及老鼠,不由想起当年的你,上蔡叹鼠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时过境迁,此韩非已非彼韩非,此李斯犹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韩非又道,“世人视君,以为犹行当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注2)!”
  韩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两人痛饮大笑。这一瞬间,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同窗之时。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权势摆在那里,除了韩非,恐怕再也没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交谈,更别说挤兑挖苦他了。
  李斯见韩非一再岔开话题,知其无意事秦,也不再劝说。反正韩非在咸阳还要停留很久
  很久,大可以从长计议。
  很自然的,两人的话题从务实开始转为务虚,纵论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态是,韩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宝藏,岂可入宝山而空回。而韩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这样强劲的对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让他一吐胸臆,尽情发挥。于是乎,酒兴飞扬,胸襟开张,通宵长语,不觉东方即白。
  二士共谈,必说妙法。韩非和李斯,站在时代的巅峰之上,一样的雄视古今,一样的俯瞰百代,这样两个不世出的人物对谈起来,又该是怎样一幅激动人心的景象!千载以下,吾人不由遥想,两人悠然对坐,侃侃而谈,身外却早已是大雨瓢泼、飞沙走石。呜呼,倘能适逢其会,仰瞻其光,沾染其泽,即使被淋得全身尽湿,打得满头是包,咱也认了,咱也值了。
  7、二士共谈(2)
  注1:
  见《暴风雨》第一幕第二场。
  普洛斯彼罗:……他们已经预备好一只腐朽的破船,帆篷、缆索、桅樯——什么都没有,就是老鼠一见也会自然而然地退缩开去。……
  注2:
  见《世说新语》。
  谢公(谢安)问子敬(王献之):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世人论殊不尔。王曰:世人那得知。
  爱伦坡也有类似的观点:世人并不都具备评断能力,更多的只是道听途说,所谓耳鉴而已。比如,一个白痴也可以认为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而他之所以作这个评价,只不过是因为他那个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邻居这样告诉他的。而那个邻居的这一见解,则来自于另一个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几个天才,他们在山顶上面对面跪成一圈,仰望着峰巅上那个首创此一见解的伟人。
  1、旧事重提(1)
  且说韩非入秦,秦国大臣们震慑于其赫赫大名,又知嬴政对其赏识有加,于是纷纷着力结交,以一识为幸。当斯时也,秦国独尊天下,而韩国在战国七雄中又最为弱小,应酬之际,秦国大臣们不免抱着大国心态,有意无意地轻慢韩非这个从韩国来的落魄公子。筵席之上,群臣轮番诘难韩非,欲羞辱之。然而,韩非之名,岂是浪得!口不少停,对群臣一一驳斥。到后来,筵席竟沦为韩非一人表演的舞台,纵论古今之变,君臣法术,群臣则只能侧耳而听,莫可应对。
  群臣本欲辱韩非,反自取辱,意不能平,为挽回秦国的体面,群臣又开始拿韩国的弱小来说事,以为秦国灭韩,只在反掌之间。韩非嗔目大怒,力陈存韩之利,言谈之时,虎视左右,似欲择人而噬。群臣知终不能以口舌折之,乃改容颜,生敬畏。
  嬴政作为韩非的忠实读者,自从读过《孤愤》、《五蠹》两篇之后,不由对韩非所著其余诸篇日夜思念。然而韩非乃是单车入秦,显然未曾将著作带在身边。嬴政于是命李斯搜罗。幸好,韩非的著作在韩国多有流传,很快,李斯便从韩相张让以及韩非门人处,征集得韩非著作三十余篇,一一呈于嬴政。嬴政读之,从心醉,到心惊,越发觉得韩非之才高见深,也越发觉得那场战争打得值。
  通览三十余篇毕,嬴政喟然长叹道,“人如韩非者,天下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这是怎样的感慨!这又是怎样的赞美!
  居未久,嬴政再召韩非,示以其书,请以疑问。韩非见书大惊,他没有将书带来秦国,然而,嬴政终究还是得到了它们。韩非心中纷乱不堪,对于嬴政的疑问,也只是敷衍解答而已。其态度之消极,仿佛是在告诉嬴政:你可以得到我的人,但你绝对得不到我的心。
  嬴政又问以韩国之事,韩非皆推作不知。嬴政连碰两个软钉子,也不气恼,笑道,“公子为韩宗室,义不能背故国,寡人也不便强求。公子来秦有日,百官多有交游,于秦当有所知所感,愿公子有以教寡人。”
  韩非辞道,“臣乃韩国使节,焉敢与预大国内事。”嬴政固请不止。
  韩非心中交战。他的书大半已经落入嬴政手中,他对于嬴政的利用价值已经大大减小。如果他还想为韩国谋利的话,就必须放下身段,开始顺应嬴政,阳奉而y图之。眼下,嬴政以秦国内政相问,这正给了他机会。关键是,他能抓住这样的机会吗?对他来说,他即将献给嬴政的计策,必须看起来完全是为了秦国着想,而实际上却又能起到削弱秦国的效果。要作到这点,难度不言而喻。然而,除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韩非计较已定,道,“臣见识浅陋,虽有所欲言,只恐陛下不能用,反而罪臣也。”
  嬴政笑道,“公子但言无妨。”
  韩非道,“臣于秦知之甚浅。然以臣之见,有一人不可不杀。”
  嬴政道,“何人?”
  韩非顿了一下,道,“臣请杀郑国!”
  嬴政闻言大感意外。郑国?他可是你们韩国派来的间谍,疲秦之计嘛。就算你说要杀他,我也知道你们曾经是一伙的。虽然如此,嬴政还是耐心问道,“为何要杀郑国?”
  韩非道,“郑国为间于秦,依律当诛,何须多问。”
  嬴政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不杀郑国,使其戴罪立功,乃是寡人的意思。”
  韩非面色不改,冷声道,“人若有罪,则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望大王三思。”
  嬴政道,“诛杀郑国,不过一时之快,然有何益哉!寡人赦之,使续修关中水渠,为秦万世之利。非欲乱法令,以便从事而已。”
  韩非叫道:“陛下大谬也。”嬴政脸色一变,从未有人胆敢这样对他当面指斥!韩非不待嬴政发作,已接着说道,“陛下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臣所谓杀郑国者,大便之便也。管仲有言,凡赦者,小利而大害,是以圣君不赦。陛下赦郑国,乃舍常法而从私意,于是秦人皆知,法有两适,而陛下私意为大。陛下私意行,则臣下皆自雕琢揣摩,以阿陛下之意,舍法而不顾也。于是法禁不能立,而治国之道废。”
  1、旧事重提(2)
  嬴政道,“寡人赦免郑国,一言既出,断无收回之理。出尔反尔,何以取信臣民?公子之议,恕寡人不能听。”
  韩非愤慨言道,“秦自商鞅以来,所以六世有胜于天下,法一而固也。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臣书中有言: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为事者,可亡也。陛下其思之。”
  韩非态度之激烈,让嬴政颇为惊讶。他注视着韩非因激动而潮红的脸庞,不免想到,眼前这人,我能读他的书,但愿也能读他的心。郑国的水渠尚未修完,无论如何也杀不得。韩非如此坚持要杀郑国,究竟是为了取信于我,还是意在让关中水渠半途而废,弱我大秦呢?“诚有功,虽疏贱必赏;诚有过,虽近爱必诛。” 的确是韩非在他书中一再强调的思想。可是,韩非的动机,真的只是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这么简单吗?
  2、真情流露
  一时之间,殿内气氛甚是紧张,内侍们皆有畏惧之色,暗暗为韩非忧心。好你个韩非,亏你还是韩国公子,和我们的秦王说话,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
  反观韩非,却连一点示弱和退让的意思也没有,他似乎觉得自己比嬴政更有资格生气。再观嬴政,他并没有生气,或者说,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对韩非的态度并不以为忤。对于郑国一事,嬴政知道一时半会也打发不了韩非,决定用一个“拖”字诀,不再纠缠,于是笑道,“公子之言,容寡人细思之。秦政上下,当有比诛杀郑国更急迫之事务,愿公子言之。”
  韩非道,“陛下不能用臣之言,臣多言又有何益?”嬴政再请。韩非乃道,“治国必先治吏。臣来咸阳,交游百官,所见所闻,窃为陛下危之。”
  嬴政面容一肃,道,“公子何出此言?”
  韩非道,“当今秦国,宗室之臣太轻,异姓之臣太重,安得不危?”
  嬴政道,“昌平君、昌文君皆位居相国,宗室何轻之有?”
  韩非冷笑道,“昌平君、昌文君虽为相国,空有其名,却无其实。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陛下使昌平君、昌文君虚荷国宠,却不称其任,此非重宗室,实为辱宗室也。今秦之内事听于李斯,外事听于姚贾,军事听于尉缭,将则有桓齮、蒙武、王翦等,皆异姓之臣,而陛下孤立于上。宗室于陛下有骨r之亲,陛下弃而不用,宠幸异姓,专以权,任以势,臣窃惑焉!”
  说至此处,韩非忽怒形于色。他多年的积怨,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他本为韩国宗室,却一直被韩国的异姓大臣压制,不能见用。无尽的等待,枯萎了他大好的年华,而愤怒和委屈,则长久地积压在他心底。他何尝愿意写《韩非子》一书!特穷愁而自遣也。当他说到秦国宗室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时,实际上却不知不觉地寄托进了自己的感情。韩非起身,又慷慨言道,“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人臣太贵,必易其主。人臣之所以不弑其君者,党与未具也。”
  韩非形近失控,不觉欺近嬴政之宝座,疾声力辨,加以说话时有结巴,更显其言辞迫切和神态激烈。韩非再道,“唯宗室之臣,与陛下同根同祖,血脉相连,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岂得离陛下哉!是以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今陛下疏宗室而亲异姓,亡在不远也。”
  韩非咄咄相的气势,连嬴政也不免为之沮丧。然而,嬴政很快便清醒过来,开始冷静考虑韩非所提的建议。韩非毕竟不是本国人,对秦国这几年的政治斗争并不能尽知内情。
  近几年来,秦国先后度过了成蟜、嫪毐、吕不韦这三场政坛危机,其官僚集团已经历过三次洗牌,到了现在,嬴政终于打造出了忠属于自己的官吏队伍,君臣和谐,目标一致——翦灭六国,统一天下。对于秦国政坛目前的格局,嬴政并无不满。美国有句谚语:如果没坏就不要去修(ifain’t broken; don’t fix it)。如果真如韩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异姓,则意味着全面的人事调整,其效果无异于一场地震。况且,从成蟜谋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并非如韩非所说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异姓中的人才,也远非宗室可比。
  总之,韩非所言,要么是存心想搅乱秦国局势,要么是他以己度人,站在宗室的立场,提出了一个对秦国并不实用的主张,因而不足采纳。嬴政于是道,“幸受教。公子且退,容寡人思之。”
  韩非告退。他并没有低估嬴政,他也知道,像这样重大的计策,不可能一说便成。但是至少,他已经在嬴政的心中播下了猜疑和不安的种子,总有一天,它们会发芽开花。
  3、李斯圆场(1)
  且说韩非离去之后,嬴政回味着方才两人的对谈,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来,他是把韩非当菩萨一般请来的,满心指望他传法济世,谁知韩非这个外来的和尚,却只顾着胡乱念经。胡乱念经不说,态度还如此蛮横,和他说起话来,如同长辈训斥小辈,又有如先生棒喝弟子,浑不将他秦王的尊贵放在眼里。
  嬴政心中抑郁,于是下令传李斯。李斯应诏入宫,见嬴政面色不悦,乃问其故。嬴政狠狠说道,“好一个韩非,他竟把寡人当成韩王安了。”
  嬴政将方才的情形叙说一遍,又道,“昔有关龙逢、王子比干、随季梁、陈泄冶、楚申胥、伍子胥,此六人者,皆疾争强谏以胜其君。一言而不听,一事而不行,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韩非,此六人之属也。如此臣者,纵先古圣王,亦不能忍之。”
  李斯正酝酿着该如何接话,嬴政却又厉声问道,“你可知道,最适合他韩非的位子是什么?”
  李斯心中一咯噔。他的第一反应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廷尉的位子?韩非素以法术闻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确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可是,如果韩非做了廷尉,占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该往何处安置呢?李斯转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过敏感。看嬴政现在的脸色,分明正在生着韩非的气,这一问的答案,想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已是冷哼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宝座,道,“最适合韩非的,是这个位子!”
  嬴政一言即出,李斯陡然觉出一阵杀气。从韩非的书中,已经很容易让人感到他有意无意地时常以王者自居,再考虑到刚才他向嬴政进言时的压迫性和攻击性,几乎是在代嬴政拿主意,嬴政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过激,却也在情理之中。在嬴政看来,韩非并非一个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对韩非一直抱着这样的观感,那韩非可就难逃性命之忧了。
  对君王来说,不足为人臣者,只能有一种解决之道——杀无赦。
  李斯小心说道,“大王还请息怒。臣与韩非当年同受业于荀子门下,素知其为人。韩非招怒于大王,乃一时失状,然究其内心,实无不臣之想。”
  嬴政意稍解,道,“寡人先读其书,后闻其论,仿佛非同一人也。韩非献此二策,意在何为?”
  嬴政此问,让李斯陷入尴尬之中。韩非啊韩非,嘴长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样说便怎样说。然而,你献的这两个计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对着干,而且事先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可谓是突然发难。
  想当年,郑国一案,在秦国闹得沸沸扬扬,所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是我李斯逆潮流而动,费尽心机,乃至赌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百般营救,这才让嬴政回心转意,赦免郑国不死。而你韩非一来 ,就想拿郑国开刀,不是要割郑国的盲肠,而是要取郑国的性命!一旦这案被你翻了过来,那我李斯还有何威信可言?
  至于你韩非的第二个计策,主张重用宗室,削弱异姓,用心不可谓不冷峻刻毒。如果成真,那就不单单是我李斯个人利益受损的问题了。你这是对我的《谏逐客书》的反动,是企图否定秦国数百年来的立国之道,是想要嬴政开历史的倒车!
  韩非献策的动机,李斯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他了解韩非,韩非是一个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雅言之,可以说是“吾道一以贯之”。通俗地讲,就是认准之事,必一根筋到底。韩非之所以献上这两条笨拙的计策,绝不是因为老糊涂了,其目的还是不外乎削弱秦国,为韩国的生存作悲壮的努力。
  如果李斯想对韩非落井下石的话,此刻无疑是一个最佳时机。然而,李斯并无意置韩非于死地。他之所以搜集韩非的著作,并蓄意让嬴政看到,正是希望能和韩非一道事秦,统一天下,共襄伟业。因此,尽管韩非今天的所作所为让他愤怒不已,李斯还是以为,韩非有资格得到第二次机会。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韩非。
  3、李斯圆场(2)
  李斯于是道,“大王有用韩非之心,是以韩非一策不合,故尔动怒。而微臣以为,韩非其人,固然当用,然又不可急用。”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道,“韩非为韩公子,人虽在秦,心不能忘故国。有韩一日,韩非终不忍背韩事秦。臣以为,必待灭韩之后,韩非断了故国之思,这才能为大王所用。”
  嬴政沉吟未决,李斯再道,“大王能容尉缭,自当也能容韩非。”
  李斯的意思,嬴政自然是明白的。把韩非像尉缭那样供着,就算韩非出工不出活,对秦国也是意味着莫大的利益。嬴政心结既解,于是大笑道,“寡人盛怒之下,不暇熟虑。还是廷尉老成持重,谋事深远。”
  4、肥累大捷
  且说韩非自入咸阳以来,名为韩使,实为秦囚。季节变换,日月消磨,就这样到了嬴政十四年。
  这一年,秦赵再度大战。和去年一样,秦国仍是主动进攻的一方。十万秦军,由大将桓齮率领,从上党出发,越过太行山,避开赵国防备严密的正面战场,奇袭作为邯郸东面门户的赤丽、宜安二城。
  消息传到邯郸,赵王迁大恐,急命李牧出师相救。
  李牧督帅五万边兵,行至漳水之畔的肥累城,便下令三军驻扎休整。赵王迁数度下诏催促,属下将士也是苦苦相谏,请求李牧继续前行,以救援赤丽、宜安。李牧不动如山,道,“秦师数百里突袭,其锋正锐,赤丽、宜安两城旦夕必下,不是说救便能救得的。秦师既下两城,必乘胜来取邯郸,取邯郸则必经肥累,经肥累则必先涉漳水。为今之计,惟有据守地利、蓄精养锐。待秦师渡漳水之时,我军以逸待劳,中间击之,必可大胜。秦师溃逃,我军从后掩杀,二城自可失而复得也。”众皆叹服。
  赤丽、宜安二城之所以能够顽强坚守,只因心中存着指望,以为救兵很快就将来临。等到听闻李牧在肥累停下,并不来救,于是斗志全丧,先后投降。桓齮攻克两城,志得意满,又见李牧不来相救,只是困守肥累,畏缩不前,成日纵情声色,以为李牧心怯,不免起了轻敌之心,于是乘战胜之威,挥师进发肥累,力求毕斯功于一役。正渡漳水之时,李牧伏兵四出,万箭齐发,火光冲天,秦军阵脚大乱,践踏而死者不知其数。
  秦军败亡,李牧一路追击,趁势收复赤丽、宜安两城,不在话下。桓齮退回上党,清点士卒,已是折杀过半。嬴政闻听军败,大怒,废桓齮为庶人。
  李牧凯旋而归,邯郸倾城而出,郊外相迎。在忍受了秦国多年的欺凌之后,赵国上下已是士气低落,斗志涣散。正因为此,李牧的这一场胜利便显得格外珍贵,格外及时。赵王迁亲执李牧之手,道:“将军真乃赵之白起也!”于是效仿当年秦昭王封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