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2-03-26 11:14      字数:12982
  佟夫人的母亲是郑亲王的表妹,佟夫人与济度的亲缘关系隔得相当远。如果她只是一位汉军都统夫人,两家不会有多少来往。然而佟夫人的女儿是景仁宫康妃、皇三子的生母,这就大不一样了。
  佟夫人还是那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点控制不住自己,进门就拍着巴掌哭喊道:“二弟呀,你可快想法子救救你那外甥女儿吧!〃说着,拿手绢捂着嘴,放声大哭。
  济度父子摸不着头脑。小辈们赶忙上前向表姑妈请安,佟夫人也只挥挥手,还是哭。济度道:“表姐这是怎么啦?哪个外甥女儿?得重病了吗?”“哎呀呀,你怎么全不知道?我的凤女儿啊!”“什么?康妃娘娘?〃济度大吃一惊,可是一见儿子们惊讶困惑的表情,他立刻一耸浓眉,对儿子们严厉地说:“退下!〃儿子们听话地鱼贯而出。
  “福晋呢?〃济度拧着眉头问内官。
  “安王福晋领着格格来玩,福晋陪她们在园中赏花。”“安王福晋让几位侧福晋陪着,叫福晋立即到水阁!〃四周临池,只有一座曲桥通向花园的水阁,幽静又清凉,是商议机密大事的好地方。济度屏退侍从,佟夫人便向济度夫妇讲起前天晚上景仁宫发生的事情:安静下来的皇帝,发布了新的谕旨,天黑以后,竟来到景仁宫。自董鄂妃进宫以后,皇上就不曾来过这里,这实在是主位们盼都盼不到的荣宠。康妃心头的多年积怨,这天不知怎么全都涌上心头,态度十分冷淡。皇上倒是想方设法跟她搭话,她的回答一句句都满含妒意,表面恭恭敬敬,骨子里没有一点好气。
  皇上说:“皇三子在太后宫里养得很好,聪明活泼,能诵四书,会背唐诗,书法也很有长进。〃康妃答:“多谢太后、皇上养育三阿哥之恩,但愿他骑s过人,日后长成,威震天下。〃皇上又说:“金陵局势甚是危急,朕想拜大将军南下征讨,担心的是朝中诸王未必能够胜任。〃康妃又答:“当年简王讨伐郑成功,大获全胜的。〃皇上点点头,说:“大获全胜?那何至于又有今天?〃他又笑笑,眼睛却没有笑,说:“你在为你的表舅请封吗?〃康妃不敢就此事再说下去,便换了温和的口气说:“多年来,皇上对江南百般爱惜,如今郑成功一到,连皇上简派的汉官都倒戈了,足见南蛮子最无情义……”不知是觉得康妃弦外有音,还是讨厌她有意揭短,福临的脸色一沉,故意戗着她说:“江南州府倒戈,大半由于年来政事弊端太多,南人尚未口服心服。朕为天下万民之主,无论满、汉,自应一体爱护!〃康妃一向说话不多,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跪下进谏道:“近年来皇上习汉俗、亲汉人,把祖宗旧制日渐丢弃,宗室满臣反被疏远,长此以往,妾妃恐人心尽变,我大清社稷江山……”福临一口接过去,表情虽然很冷漠,眼睛已经冒火了:“这些话谁教你说的?是你表舅吧?”“不!谁也没有教我!〃康妃突然慷慨激昂地提高了声音,〃皇上,你再不能作负天背祖的事了!不然天理不容、人心丧尽,一旦有事,就是想要跑回辽东,也是办不到的了!〃仿佛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脸,福临连眼睛都红了,他登时大怒,一脚踢倒了扯着他衣襟的康妃,气咻咻地吼道:“放肆!胆敢倚势要挟!〃一个急转身,他冲出了景仁宫。
  皇上跑到坤宁宫,立召侍卫封刀来斩康妃,要不是皇贵妃极力救护,康妃早就没命了。如今她待罪景仁宫,不日就要受到处置。以皇上那样的心性,她胆敢揭皇上的短处,即便有皇太后、皇后和皇贵妃求情,也未必就能留得住性命。
  “二弟呀,快想想办法吧!〃佟夫人说完,掩面痛哭。
  在佟夫人叙述过程中,济度不止一次地捏拳、搥腿、喘粗气、耸眉,表示不满、愤怒等等强烈感情。佟夫人说完了,他却变得异常冷静、沉稳,半天不说话,非常专注、非常入神地在想什么事情,面容十分严峻,毛茸茸的浓眉之下,一双暴突的虎目仿佛闪着电光,透露出某种可怕的东西。两位夫人看了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慌忙闪开目光,谁也不敢开口了。
  是的,济度心头此刻正有一种极度紧张的感觉,危险已迫在眉睫!皇上的那些话不都是深深的猜忌?猜忌的后面还不隐藏着杀机?否则,他怎么会毫不犹豫地封刀斩康妃?这个喜怒无常的孺子,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死,不甘心。更不能甘心的,是大清江山的命运。济度一死,满洲八旗就失去了中流砥柱,这个糊涂的皇帝会把天下拱手送给南蛮子!不行!绝对不行!济度不能眼看这个不肖子弟败坏门庭!不能让明代宰相子孙的命运降落在满洲八旗子弟的身上。
  济度一横心,面颊的筋r搐动着,似有一团烈火要从虎目中喷出,盯住面前两位夫人,从牙缝里轻轻地挤出了三个字:“废掉他!〃这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却象一声霹雳,把两位夫人震得呆住了。她们面无人色,索索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济度。
  济度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壮烈的气概,重复一遍:“废掉他!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样,我济度才能无愧于先父,无愧于祖宗英灵!〃简王福晋离开后,年岁与安王福晋相仿的三位简王侧福晋,谈笑更少了拘束。临水荷亭上,鲜果、雪藕、水瓜堆得到处都是,阵阵清风吹过水面,掠过荷田,拂动岸边垂柳,把荷花莲叶那特异的芳香阵阵送到这些贵妇人身旁,实在是惬意得很。
  小冰月成了众人的爱宠,从这个福晋膝上转到那个福晋怀里。她一双大眼睛表情丰富,一张小嘴灵巧非凡,三岁多的孩子,已经什么话都会说了。
  “姐姐,〃抱着冰月的侧福晋向安王福晋笑道:“你的这位小格格,哦,不对,如今是位小公主了,日后要出落成个绝色美人儿啊!〃冰月小脸儿一扬,清脆的声音象黄莺儿啼叫:“就是。我皇额娘也这么说,说我将来比她还要美呢!〃冰月说的皇额娘,就是抚养她的董鄂妃。她一天到晚把皇额娘挂在嘴上,比说起自己母亲还要自然、经常。安王福晋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嘴上什么话也不敢讲。
  “你皇阿玛也这么夸你吗?〃一位侧福晋好奇地问。
  小冰月的头垂下来了,丧气地嘟囔着说:“皇阿玛说我比不上皇额娘,他说皇额娘是天下最美的美人……”贵妇们互相望望,有点诧异。因为她们都知道董鄂妃待罪宫中,还为此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冰月也因此才被接回安王府〃探亲〃。简王的两个格格还不会说话、走路,未被恩准接回。抱着冰月的侧福晋弯腰望着冰月天真的脸儿,用逗弄的口吻掩饰着好奇:“真的吗?〃小冰月不高兴了:“谁骗你!那天先是皇额娘抱着我对皇阿玛说话,皇额娘笑了,皇阿玛就一下子把我和皇额娘一块儿搂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嗯,他把我们搂得很紧很紧的,我都快喘不过气儿啦!就是那会儿他说的。〃福晋们涨红了脸,想笑,不好意思笑;想说,又不敢说。
  因为小冰月口里的皇阿玛,就是当今皇上啊!安王福晋觉得这实在不成体统,连忙制止:“冰月,你乱说什么!〃小冰月可爱的小脑袋一歪,不服气地说:“我没乱说!皇阿玛还讲,我要是不用功念书,将来连皇额娘的一个手指头尖都比不上!“安王福晋又好气又好笑,说:“罢,罢,我的小祖宗,别在这儿嚼舌头了!阿丑,领她到园子里找格格们玩去!〃小冰月仿佛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伸出双手,扑到那个不声不响的阿丑怀里,娇爱地把小脸倚在阿丑肩头,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儿,笑嘻嘻地去了。
  亭子里少了个孩子,冷清片刻。
  “姐姐,这阿丑跟小公主就是有点缘分哩!〃说话的侧福晋是原来阿丑的主人,话音里不无买好的意思。
  安王福晋忙说:“正是哩,还要多谢府上慷慨相赠。冰月就是要她,怪得很。这回进宫去接冰月回府,换了好几个人,冰月都不肯回来,又哭又闹的。阿丑去了,冰月才笑了,乖乖地回来了。〃她没有好意思说出口,连她亲自进宫去接,女儿也不要她。
  “那样的话,可不能让阿丑送冰月回宫。〃另一位侧福晋莫测高深地露齿一笑:“送冰月回宫?怕不是一两个月内的事吧?〃第三位侧福晋较比谨慎,连忙扯开话题:“姐姐,我看阿丑该换换名字,她越来越不丑了。还是不说话吗?〃安王福晋很高兴话题的改变,笑道:“还那样,人家总当她是个哑巴。可是跟冰月在一块,有人听见她小声嘟囔呢!……”
  真的,在花园深处,在青桐那浓密的树荫下,几个鼓形青花瓷墩围着一张精巧的石桌。阿丑……梦姑抱着小冰月,象安王福晋说的那样,正在小声嘟囔。
  梦姑成为奴婢已经一年半了。她冰雪般冷,死水般静,常常使她那些粗鲁的主人也感到惊奇。但是去年五月,梦姑初见小冰月,古井死水竟卷起波澜,天然的母性使她浑身燃烧了一般,她发狂似地疼爱这个玉琢金裹的王府小格格。只过了半个月,孩子进了宫,这象割去了她的心肝,她大病了一常病好之后,她依然又成了冰雪人儿。
  这次接回冰月,冰月还是那么依恋她、爱她,她也从孩子的依恋中感受到极大的快乐。只是她比上次清醒,知道这快乐转瞬即逝,只会留下更深更长的苦痛,不如自己心里放淡些,不要再那么神魂颠倒,寝食俱废了。
  还有一个原因,分散了她对冰月的注意和感情。
  那天,她抱了冰月从承乾宫出来,在二门口和三个宫女打了个照面。一眼就能看明白,中间一个是被两边的人看管监视的。被监视的宫女很年轻,脸貌和行动显得一团天真,她抬起悲伤的眼睛,对站在门边让路的梦姑视而不见地扫了一眼,梦姑顿觉心口〃扑通〃一跳,差点儿喊出声来。老天,这不是容姑小妹吗?她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这时,搂着她脖子,倚在她肩头的小冰月欢快地叫了一声:“容妞儿!〃中间那个宫女回头看看,对冰月心不在焉地勉强一笑,走了。梦姑的心怦怦乱跳,真想追上去看个究竟。但她不敢。这是禁地。一点差错就会丢掉脑袋。认错了怎么办?她被看管着,定是犯了事,能跟她说话吗?退一万步说,她果真是容姑小妹,那肯定是假冒进宫,她不敢、也不该去认她。透露出她们家的底细,等于给容姑带来杀身大祸。想到这些,梦姑的腿都哆嗦了,她把孩子抱得更紧,把脸紧紧贴在孩子娇柔的身体上,努力使自己平息下来。
  可怜的梦姑,抱着自己的亲骨r,却一心以为是主子家尊贵的格格;迎面遇上多年共患难的亲妹妹,却多看一眼也不敢……然而,这次无意的碰面,却消溶了她那颗冻住的心的一个小角落,毕竟唤起了她对亲人的挂念,对手足之情的留恋,对少年时的美好回忆,一缕温暖的活泼,在她胸膛中慢慢地,连她自己也不能觉察地升起来了……此时,她大约是第十遍地向冰月咕囔了:“格格,那个容妞儿到底是谁呢?什么时候进宫的?”“嬷嬷,〃冰月舒舒服服地坐在她怀里,还伸着一只小手轻轻捻着嬷嬷柔软的耳垂:“我都跟你说了好多好多回了,她是我皇额娘的近身丫头,进宫一年了。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那几天她给关在屋子里了,我要了她好多回,皇额娘都不理我……嬷嬷,别说她啦,给我讲故事吧!……“梦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亲了亲小格格喷香的脸蛋,定定心,开始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放牛娃,爹娘都死啦,大家叫他牛郎……”柔和恬静的声音,象潺潺溪水,叙述着在千百万人民间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传说……故事讲完了,冰月哪肯罢休,要嬷嬷再讲。小手触到梦姑的脸,冰月惊讶了:“嬷嬷,你哭啦?不要紧,我回宫去就叫皇阿玛发兵,到银河架一座很大很大的桥,让他们天天见面,好不好?〃梦姑也没料到自己会落泪。见到容姑,打开了她一扇心扉,旧日的感情复萌了,许多极其遥远的往事又涌上心头。牛郎织女总还有一年一会,而她那青梅竹马的情谊却被埋葬掉,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冰月!冰月!“简王格格和安王格格手拉手地跑来了。梦姑连忙闭嘴、擦泪、起立。两个小姑娘上来就抢着抱冰月,可是冰月觉着嬷嬷的怀抱最舒适,哪里肯让她们窝窝囊囊地抱自己?她把头藏进嬷嬷怀里,尖声叫着抗议。
  简王格格眼珠一转,神秘地说:“冰月,跟我去瞧戏,咚不隆咚锵!好不好?“冰月开心了:“瞧戏呀?我去!我要去!〃她回手勾住梦姑的脖子,〃嬷嬷也去。“简王格格瞧了梦姑一眼:“去就去吧,回头不许说出去!
  我们要是挨骂了,阿丑就该挨鞭子!”
  安王格格很高兴有了新奇事可做,连忙说:“她不敢说的。
  她又不会说话!”
  两个小姑娘在前面一蹦一跳,梦姑抱着冰月随后,走向花园深处。转过葱绿的小山坡,悠扬的横笛声从绿荫一隅远远飞来。她们走得更快了。
  “哎呀,额娘!〃简王格格小声惊叫,往旁边一闪身,把另外三人一起拽到路边太湖石后,那里有一架蔷薇,正是枝密叶茂的时候。简王格格示意大家别作声,一个个小心地藏在蔷薇架外,惴惴不安:也许简王福晋看到她们了?
  没有。她什么也没注意。她竟然连个丫头都没带,一个人慢慢往这边走。她走近了,简王格格吃惊地张了张嘴,几乎不相信这就是她天天见面的嫡母,脸色这么难看,神情这么惊慌不安,不住地眨眼,喘长期,看上去比平日老了十多岁,大约是腿脚发软,她扶住路边的太湖石,走不动了。
  安王格格忍不住,想走出去扶她,被简王格格一伸手拦住了,嫡母就是嫡母,不是亲妈。
  简王福晋站了片刻,竟往蔷薇架走过来了。吓得架外几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小冰月觉得很有趣,跟姐姐和嬷嬷一样不出声,只透过密密的蔷薇叶小心地观察那位失色的贵妇人。
  福晋是冲看架下石凳来的。她颓然坐下,象散了骨头架子似地呻吟着,不住叹气:“天哪!天哪!〃凄楚的声调吓得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福晋又双手合掌胸前,低头闭眼,默默祈祷,嘴里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成功,万事如意,免受杀身大祸!……”她定了定神,摇摇头,向四面张望一番,重新收拾起散掉的架子,挺直了腰板,摆出亲王福晋应有的端庄和尊贵的仪态,走了。
  小姑娘的诧异只是一会儿工夫,一转身就把这些忘了,王府戏班的锣鼓笙笛有更大的吸引力。简王格格可以卖弄的东西多着呢,她神采飞扬地向女伴介绍:“我们府的班子演武戏是头份儿,《西游记》哪家也演不过我们!演孙猴子的那小内监一口气能翻七七四十九个跟头。就是文戏不济。后来我阿玛说了,武戏、文戏都得拔尖儿!管家没法子,才打外面请了个唱小旦、小生的教习。那人呀,哎唷唷,真漂亮,就跟年画儿上的人儿一个样儿!……”“真的?〃安王格格也兴冲冲的。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通常是拿演戏的人和他们所演的角色合在一起崇拜的。
  她们终于走进花园西墙边的小院,在离戏台相当远的廊下站住了。多遗憾,台上演习刚完,小内监们正在脱戏衣,伴奏的人也在收拾锣鼓家什。两位格格忍不住,走近舞台,指指点点。她们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唯一不是内监的那位请来的教习身上。在一色太监中,他真如鹤立j群,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俊朗飘逸,风流潇洒,是男人心目中的崔莺莺、杜丽娘、王美娘、卓文君,又是女人梦里的张君瑞、柳梦梅、秦钟、司马相如……台上的人们立刻发现了两位花枝招展的小主子,管班大太监忙不迭地跑过来请安,谄媚地笑着,认真地报告排练情况,其他人也都垂手躬腰,满脸陪笑。那位教习扬了扬眉梢,向身边的小徒弟悄声问道:“那是谁?”“府上的三格格和安王府的三格格,神仙也似的!”“不。我问的是远处廊下领孩子的那个女人。〃梦姑刚把冰月放在地上,给她细心整理弄皱了的小绸衫,还没来得及向戏台看一眼呢。
  “哦,她呀,她叫阿丑,原来是侧福晋屋里的丫头,送给安王福晋了,是安王小格格的嬷嬷。丑八怪,象只猴子!〃教习笑着摇摇头,仿佛在嘲讽自己心里的什么怪念头,掸掸长衫,扭身转往台后。这时,梦姑抬头看了一眼,天哪!她一手捂住嘴,刹那间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象一个单薄的、纸糊的人,在风中瑟瑟发抖,黑得象无底深渊的眼睛,s出两道疯狂的光芒,投向那教习的背影。当他的身影从戏台上消失的那一瞬,梦姑浑身绷得紧紧的弦一下子断了,如同挨了重重一击,她瘫坐在廊下栏杆上,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是他!这是他呀!
  “同春哥!……〃梦姑呜咽着,轻轻地动了动嘴唇,泪如雨下。谁能计算出梦姑苦难的心里积存了多少泪水?如果她能任情一哭,那么,何止如泉如流,何止三天三夜!……“嬷嬷,你怎么啦?〃小鸟儿般清脆宛转的声音,唤回了她。不,她连任情一哭的权利也没有。她能去找同春,哪怕去打听一声吗?不能。她是王府奴婢,她还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奴婢:她没有脸面去见被她背弃了的同春哥……当晚,安亲王回寝殿时,安亲王福晋已经作客回来,正逗着小冰月玩,三格格也在一旁陪着。冰月一见阿玛便扑了过去。岳乐抚摸着冰月柔滑卷曲的头发,拿出一副黄澄澄的
  金项圈,给她戴好,随后叫人把她领走。阿丑低头进来,把欢天喜地的冰月抱了出去。
  “嗯,冰月明天回宫。〃岳乐脸上毫无表情。
  “啊?这么快?”
  “回府十二天,已经是皇上的特恩了。”“唉!〃福晋立刻就显得那么愁眉不展了:“不能再留几天?”“再多十天还是要走。何必呢。”“那还不如不回来!……这么说,皇贵妃她……”“皇贵妃自请处分,皇上一概都免了。这就好啦!〃岳乐轻松地吁了口气。偏偏金陵被围的时候,皇贵妃待罪,闹得这么一塌糊涂,实在有损皇上威严。〃作客作得不好吗?”“也就罢了。〃福晋口气很淡。
  岳乐当然听出了她的不满,道:“两家过去交往太疏,难免有不周之处,不足为怪。”“我……”福晋看看丈夫,脸红了,不大情愿地说,〃我虽年轻些,又是续弦,可好歹总是亲王福晋,他们府里,老是三位侧福晋陪着我。”“福晋没有陪你?”“初时倒也出面相陪,倒也客气。后来不知简王召她去做什么,一个时辰不露面,再入席的时候,就那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笑得都勉强,就象巴不得我早点走开才好,哼!”“不要多心嘛,也许人家府里出了什么事。〃岳乐笑了笑。
  “可不吗!鬼鬼祟祟的,净哄人!我看她心神不定,就照直问了句:是不是另有客人?有事就请便。她倒慌了,说知道我爱静,今天只请我过府,没有其他亲友。可是我们出府那会儿,明明看到常阿岱和齐克新的亲随在门口等候,还迎面遇上尼思哈的车仗呢!”“哦?〃岳乐心里一动,眉毛也随着一扬。常阿岱就不用说了。敬谨亲王尼思哈也是反对撤议政的骁将。端重亲王齐克新虽是自己的亲侄,并不和自己同心,倒是简王府的常客。
  而且亲戚往来,何必讳言呢?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府中会有什么事呢?……“三格格c嘴道:“准有事!准有事!要不大福晋干吗喊天叫地呢?〃她说起花园见到的情况,只是记不清大福晋到底怎么说的。
  岳乐心里有点紧张,略一思索,问:“还有谁听到了?”“嗯,简王三格格……对了,阿丑抱着冰月也在。”“叫阿丑来!〃阿丑跪在王爷和福晋面前,纤小文弱,倒不象一般奴仆在王爷脚下那么胆战心惊。她仍是那样冷冷的淡淡的。今天的奇遇,叫她伤心透了,她也想透了。此时,她正是任平生死,一无所求,因而格外漠然。
  福晋拿刚才的事情问她。她略一思索,淡然道:“大福晋说:'佛祖保佑,保佑成功,万事如意,免受杀身大祸!'”“对啦,对啦!她就是这么说的!〃三格格拍手证实。
  “去吧!〃岳乐看了阿丑一眼。阿丑起身退下。
  这是什么意思?济度要做什么?岳乐紧皱眉头,感到一股寒意向他袭来。〃免受杀身大祸〃?身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怕什么杀身大祸?除非谋逆,象多尔衮那样……难道济度他,会有谋逆之心?!……岳乐惊出了一头冷汗。
  “王爷,我想起来了,佟夫人也到他们府里去了!”“哪个佟夫人?〃岳乐一时懵了。
  “咳,康妃的生母,简亲王的表姐嘛。她们也瞒着,是下人嘴里漏出来的。好象大福晋离席,就是去接她的。〃岳乐几乎一夜未眠,他竭力想弄清内幕。仅只这些蛛丝马迹,他已经感到一个危险的y谋正在策划中。但是,光凭猜测无济于事。他焦灼地翻来覆去,仍然想不出个头绪。最后他决定明天去请教范文程和汤若望,这样才定了心。矇矇眬眬即将入睡之际,不知怎么,脑中竟闪过阿丑跪在那里的身姿:淡淡的、冷冷的,站起来时平稳从容,黑眉下是垂着的长长的眼睛,由密密的黑睫毛画出两道明显的小圆唬她并不丑嘛,为什么起个阿丑的名字?真见鬼!
  ——  四  ——
  金风玉露,又是秋天时节。刚入八月,就飞来了江南的捷报:金陵围解,郑成功大败,率残部逃出长江口;皖南的张煌言也因此兵败遁走,三十余府州县次第收复。于是朝野欢腾,从大内到王府,从部院衙门到各官私宅,处处悬灯结彩,贺宴喜席摆个不了,感天恩、谢皇恩、酬祖恩,热闹了好几天。喜气也传染了京师平民,街市上一派过节景象,许多地方燃放炮仗,人人见面拱手道喜,彼此说一声〃恭喜恭喜,天下太平〃!二十多年兵荒马乱、人命如草的局面终于结束了,原先大明的所有版图都已归了大清,人们终于盼来了安定。
  各种神神怪怪的无稽之谈,又在人们中间传开了:什么关老爷显灵,阵上助了大清;什么郑成功营内出了怪物,不战自乱,只得仓惶逃走,等等。仿佛郑成功之败确属天意,不然,十数万大军围困只有三千守军的孤城,怎么会落个大败呢?大家都知道,安南将军达素的援军还没有赶到呢!
  实际情况是,围困金陵后,郑成功骄兵轻敌,满足于附近州郡的望风归附,认为金陵孤城指日可下,不需费力。困守金陵的江南总督郎廷佐无力抵抗,以谈判投降条件为借口,实行缓兵之计。郑成功竟然上了当,一心等待受降。他手下将士也就屯兵坚城之下,日夜遨游江上,张乐歌舞,捕鱼饮酒。清将苏松总兵梁化凤登高瞭敌,竟然见到围城大军军仪不整、毫无戒备,许多军士在后湖游水嬉戏。他当机立断,即刻率兵突然出城袭击,破营垒拔大纛毁营寨,炮火连发,矢石雨下。郑军毫无防备,仓惶应战,主要将领甘辉阵亡,于是全军大乱,纷纷溃退,终于立脚不住,迅速退出长江,返回厦门,从此元气大伤。北路败退,南路的张煌言孤立无援,很快也就跟着败亡了。
  好象老天爷特别爱顾大清,给它特殊的气运,救无可救的危局,也会突然发生令人不能相信的变化,变得有利和顺畅。实际上,所谓的气运,包含着合理事物获胜的必然性。金陵事变的始末,撇开当事人的智能、意志、决策的正误等等表面因素,从根本上讲,反映了人心的一项重大变化:经过二十多年痛苦的战乱,经过清朝入关十六年策略比较明智的统治,人们盼望天下太平、安居乐业的强烈愿望,已经超过了抗清的民族意识。
  收复云贵,驱逐郑成功,完成天下一统大业,这在许多读书人心里引起了强烈反响。他们总结成四个字:天命所归。
  熊赐履就是其中之一,他决定要出仕,要有所作为了。
  几天前,熊赐履就向管家说了辞馆的意思。管家不敢作主,主人近日又很忙,只得请他勉留几日,待主人抽空来馆再作商议。由于近两年主家的优厚待遇,熊赐履不能说走就走,只好耐心等待。
  下午,两个学生来了。行礼归座后,那眉清目秀的弟弟阿金立刻问道:“先生,你要走吗?〃熊赐履道:“谁告诉你的?”“管家昨天说的。先生别走,让阿玛再给先生加钱。〃哥哥阿玉比弟弟阿金大不到一岁,两人长得很相象,都是高鼻梁、细长眼、黑眉毛。但憨厚的哥哥,远不如弟弟灵秀,说出的话也实实在在。
  “真的,先生别走。我们小五弟也长大了,不久也要来读书的。〃阿金说得很认真,黑晶晶的眼睛又明又亮。
  熊赐履心中感慨,在小孩子面前无所遮拦地说:“想我熊赐履,说不上满腹经纶,也称得起博古通今,纵然不能安邦定国,总该治理民间,列班朝廊。岂能舌耕一世,就此沉沦?
  总要一登仕途,博它个封妻荫子。”
  哥哥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难。告诉阿玛,给先生官作,不就好了吗?〃阿金忙向哥哥使眼色扮鬼脸,哥哥吐吐舌头,缩缩脖子。可惜两人的怪相熊赐履都没看到,他正自摇头而笑:“孺子之言,何其狂妄!朝廷是你家开的店铺?官位也象货物一般可以送人的吗?……”“先生,〃阿玉连忙报告说:“昨天你出去那半个时辰,有位先生来找你。管家没有让他进书房,说你不在,他就走了。”“哦?来人叫什么名字?”“嗯……不记得了。〃两个学生知错地低了头。
  熊赐履有些生气。他到此就馆,千好万好,只有一件不好,就是不自由。初时根本不许他出门,他以辞馆相要挟才准他一月一天假,可以外出,但不许透露此间消息;可以访友,但不许朋友来访,弄得他聚友倾谈的兴致失了一大半,自己也不愿出门了。十天前一次外出,正值江南捷报传来、京师欢腾之际。他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听说皇上要为天下统一特开恩科,朋友们都雄心勃勃地打算蟾宫折桂,也劝他一同赴考,作太平盛世的贤臣。他着实动了心。由于决定要辞馆,也就不顾主家的禁令,把住处告诉了几位朋友。那么,来访的是谁呢?是不是他们已经为他报名应试,特地来通知他呢?
  “岂有此理!连来人姓名都记不住!”
  先生向来难得说句重话,小哥儿俩自觉有过,难为情地低头听训。阿金抬头,乖巧地说:“请先生不要生气,那位先生进院,我们从窗口偷偷看到了的。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拿出一张淡黄色宣纸,伸出小手提笔濡墨,一面在纸上轻轻地描,一面嘴里不住地讲:“他没戴帽子,头发黑黑的,额头宽宽的……眉毛也黑,是这样的……眼睛又圆又长,鼻子是这样的……没有留胡须,嘴巴宽宽的,嘴角这儿有一颗痣……穿着长衫,腰里系了丝绦……”一个人物像出现在纸上。虽然线条并不均匀流畅,人体的大小比例也不尽妥当,但五官的位置、特点,尤其嘴角那颗痣,竟使此人状貌栩栩然。熊赐履一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昆山徐元文吗?〃哥哥拍手道:“对了!对了!他是说他叫徐元文的。〃熊赐履喜爱地望着年幼的学生。这个六岁的孩子很是聪明可爱,天赋极高,记忆力很强,熊赐履还没见过比他更出色的学生。他很爱百~万\小!说,几乎能过目成诵,并且记得很牢。主人要求熊赐履因材施教,这样,兄弟俩的进度就大不相同。哥哥还在念《论语》,弟弟不仅读完了四书,五经也只剩下《周易》这部变化多端、难学难讲的一经了。阿金的奇慧,曾使熊赐履起过这样的念头:我本人也许以〃饱学秀才〃终此身,但将以这个神童之师而扬名天下。阿金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有大海,金龙就能遨翔飞腾;只要时势来到,这孩子会作出一番大事业的!就连夺去许多小儿生命的可怕的天花,也不能奈何他,只给他脸上、手心上留下了十几颗白麻子。
  麻子集中在鼻梁两侧,眉心处有三颗重叠在一起的麻子疤痕,象一朵三瓣花,由于位置适中,反给这张清秀的小脸平添了三分俏皮。
  “好了,我回头再去找徐元文吧!〃熊赐履一拂袖,表示要了却这段公案:“你们各自把昨天讲的书背一遍、讲一遍。〃阿金流利地背了一段《易经》,清晰地讲罢后,熊赐履要他看下一篇,等考完哥哥再给他讲解。阿金坐下,翻弄一会书页,便埋头读去,不出一声。这边阿玉背书颇费功夫。《子路、曾晰、冉有、公西华侍坐》一节,只有〃子路率而对曰〃那段话能够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讲得也差不多,其余都背得结结巴巴,自然也讲不明白。
  按照设馆时的约定,不许先生责打责骂学生,熊赐履只得重新给这个学生讲了一遍。讲解时,他不时用双目余光注意着另一桌上的阿金。阿金一动也不动,一直在专心百~万\小!说,但翻页未免太快,两只胳膊又何必都支在书桌上呢?
  讲完孔子四位弟子的个人志愿,熊赐履不由得责备了学生两句:“你们兄弟一同开蒙,都从千字文读起,你怎么就不如你弟弟?还是不用功啊!你看阿金,学得又快,记得又牢,就连临帖也比你用心,看着满象样子。好好用功,得象个哥哥才行!〃阿玉嘟着嘴巴,坐下了。
  熊赐履喝了几口浓茶,转身说:“阿金听讲书。阿金!〃阿金吓了一跳,〃啪”的一声合上书,黑黑的眼睛望着老师,神色有些惊慌。熊赐履不动声色,问:“下一段看完了?”“是。看完了。”“能看懂吗?”“能看懂。”“哦?你讲一讲看。“阿金立刻把先生指定的那一段背了一遍,并流畅地讲解了大意。熊赐履惊异地皱皱眉头:“你怎么自己会讲解了?〃阿金笑嘻嘻地说:“先生,我昨天晚上看了《十三经注疏》,书里讲得真清楚,叫我茅……茅塞顿开!〃他得意地用了这句成语,晃了晃脑袋。
  “哪里来的书呢?〃熊赐履不相信这样的豪富之家竟会有《十三经注疏》。
  “他偷的!〃阿玉在那边揭发说:“嬷嬷说他没日没夜地百~万\小!说伤神,把书收了起来,他又给偷出来了!〃阿金赶快瞪了哥哥一眼。
  “那么,你刚才是在看《易经》后面的内容了?〃熊赐履说着,走近阿金的桌子,伸手去拿那本厚厚的《易经》。阿金慌了,连声喊:“先生,不是,不是…………“熊赐履看了他一眼,书已经拿在手中了,略略一翻,原来是两本。盖在上面的一本确是《易经》,藏在下面的一本,竟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那么,刚才使他入神的,当然不是《易经》了。
  熊赐履拿起《资治通鉴》问:“你看得懂?〃阿金赶忙点头、回答:“是。〃熊赐履一看封面:二百零五卷,又问:“从头看的?看了多久了?〃见先生没有发怒,阿金照实回答:“是夏天吃冰核儿时候开始从头看起的。〃说着,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那边的阿玉早就在盯着,这时就抢先来了句嘲笑话儿:“猴悲摸索头。〃比较起来,阿金没有阿玉壮实,是个精瘦机灵的孩子。但凡两人斗嘴生气,阿玉总是骂阿金是猴精。阿金瞟了哥哥一眼,立刻昂着头站起来,向旁边跨了两步,说:“虎怒纵横步!〃熊赐履忍住笑,指着窗外的假山说:“怪石巉岩虎豹形。”
  阿金抬头看一眼檐上的郁郁青松:“乔松夭矫龙蛇势。〃熊赐履立刻又出一句:“蕈生钉钉地。〃阿金不假思索,应声而答:“笋出钻钻天。〃熊赐履大喜,说:“好,好!我熊赐履竟然教着了一位神童,定要与你叔父说明,不可辜负天地生你一片心意!不过,《通鉴》不妨晚看几日,先读一读王荆公的《伤仲永》吧!〃他拿出为师的尊严,认真嘱咐着。
  他实在很高兴。当晚主人来到的时候,他竟把辞馆的事放在后面,先向罗公把阿金的奇慧着实夸奖了一番,并要求主人为阿金更请名师,断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罗公不住微笑点头,并不c话,等到熊赐履称赞完了,他才笑道:“更请名师,焉能高过先生?先生所言不差,阿金确非凡品,但玉不琢不成器,无名师难出高徒。先生何必要辞馆呢?”“实不相瞒,我辞馆是为了赴科举。〃罗公略感惊讶:“我记得先生向来并不热中啊!”“不错。但目下情势已大不相同。云贵收复,郑成功败亡,天下一统,足见大清天命所归。丁酉顺天、江南两案,朝廷执法如山,求贤之意颇诚。我辈读书人,自当顺应天意。〃主人的眼睛里倏忽闪出两道喜悦的光亮,欢快之情抑止不住,喷泉般溢了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熊赐履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一席话,不值得主人那般欢喜。
  主人把熊赐履的请求搁在一边,先问了个全不相干的问题:“先生大才,罗某早就敬仰,正想向先生请教。先生以为,大清朝廷制胜之道究竟何在?〃熊赐履想了想,说:“征云贵,复金陵,沙场血战,期间一刀一枪、一阵一战,赐履不知其详。然而人心向背实在最关紧要。大乱之后,人心思定。朝廷顺应人心,免去前明苛政,革除国初圈地、逃人法等弊端,又能严惩贪官,与民休息,以此人心信服,自然四方宁帖,国家安定。国家安定则耕织皆兴,太平兴盛指日可待。赐履以为,这便是朝廷的取胜之道。〃主人喜笑颜开,拱手连连道:“极是极是,承教承教!以先生大才,何患不能腾达!再教吾侄二年如何?”“乞见谅。天下初定,百废待举,赐履实不能再等了。〃主人凝视着他,露出几分感动的神色,说:“先生志大才高,令人钦佩。那么,只留一年如何?〃熊赐履心里着急,仍旧保持着他一向稳静的姿态:“感谢主人厚意。赐履将应本年恩科,已托朋友代为办理了。““托朋友?〃罗公显然吃了一惊:“你朋友到此处来过?〃熊赐履多少有些难为情,因为当初主人再三嘱咐,不许外人到宅上来,他说:“因赐履决意辞馆,请朋友代为安排。
  昨日一个朋友来访,正巧我又不在……”主人沉吟片刻,显然是这件事让他下了决心,笑道:“舍侄承蒙先生教诲,既然他们已能自学,也就不敢强留了……“熊赐履很高兴,如释重负,立刻就要拜辞。
  “且慢。〃主人笑着一摆手,〃先生稍待数日,鄙人还备有谢仪,为先生一壮行色呢!〃岳乐从王府后面那所隐蔽严密的小院落走回来时,天色已晚。两名护卫提着灯一前一后地为他照路。他很愉快。熊赐履的话虽然只是几句,却向他透露了一般平民的心绪和愿望。大清必能稳固!皇上所作所为虽然为亲贵不满,却很得民心!岳乐不求显达,尤其不愿意在王公贵族间出风头、争地位,他是那种实打实地关心国家命运的明智派。
  岳乐走上一道月门的石阶,浓郁的花香迎面袭来。玉簪和夜来香的甜香中,可以分辨出馥郁的茉莉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啊,多宁谧、多美好!一抬头,意外地看到蓝海一般广袤深沉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