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1-11-06 13:37      字数:13161
  燕丹凝视她,若有所思,一切似是太顺利了点。
  夷简掀开布帘看外面,车轮碾起灰尘,在官道上漫舞,很虚幻,离开秦国,越走越远,连土质也显出变化,褐黄坚硬的红土到黑色松软的沃野,偶尔想想,以后会做什么,穿回男装当工匠继承家业吗,还是就这么慢慢过日子,直到将来给父母养老送终,修完秦渠,父亲该回家,有时候一辈子很短,有时候又觉得一辈子太长。
  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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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延续(1)
  第二十九章生命承续
  (一)
  岭外音书无,经冬又立夏,近乡情知怯。
  十多天路途,舟车劳顿,回到新郑,正是立夏,看到熟悉的窄袖韩服,繁华美丽的中央御街,街道上仿佛韩非的马车刚行通过,缓慢的速度让车上的人得以掀帘观望,观望街市的琳琅满目,“燕丹,先去公子韩非府吧。”该去祭奠的。
  燕丹点头。
  韩非府是王族公子独立府邸,韩非是先韩王桓的表侄亲,父母早就过世,从年少起除了亲戚就一个人居住,大概是人逝萧条,韩非府外门梁还悬着白丧,走进门厅,许久没有一人出来,庭院里满是散落的冥钱屑,夷简径自到厅堂,韩非的灵位就随父母一道摆放案台中央,新牌位两边还点着蜡烛,供奉香火。
  夷简上前,手指抚过牌位上的名字,眼眶湿润。
  除了二姐,没人能了解她跟韩非的感情,这种亦友亦父,或者还参杂着其它,她很无奈,韩非的身边,她无法供奉二姐,甚至不能在他的身边安葬一座青衣冢。燕丹从案台上抽出几炷香,低头凭吊,上完香,夷简对他说:“你回燕吧,无论如何,感谢你带我回来。”如果不是因为宫女式妋和他,她到今天还在秦宫吧,不管之前他们对她有什么样的计谋,都无所谓了。
  燕丹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带你一起回燕。”
  盯着他的笑容,夷简突然觉得不真实,他的双眼注视她,却又不像在看她,很幽远,他的嘴唇很有棱形,肤色有北方人的白皙,想起这样一个男人,竟照顾自己三年多日子,很怪异。
  “我不想去,不想再离开家。”夷简摇头。
  “夷简,再过几个月,你十七,你母亲和姐姐也会为你c定亲事,燕国虽然寒冷,但是冬天,银装素裹,一望无际,美得晶莹。”像天国一样纯白的世界。
  “你忘了我从哪里出来?你以为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清白的我?燕丹,如果你想用我做嬴政的人质,或者诱饵,你带我去燕国,我无可奈何,”夷简淡笑,“但是恐怕起不到效用,对嬴政,我微乎其微。”
  笑容至燕丹的唇角敛去,夷简左耳的那只血玉石再次直眼球,正要伸手一把撅住她的耳垂,厅堂门口有人进来,背对着光,看见两人,疑惑的问:“你们是?”
  夷简扭头,待他走近,才看清是韩府的门应,“是我,夷简。”她答,门应眯起眼打量许久,认出,“是郑家的四小姐啊!”当初韩非离开韩国后,她就很少再来。
  “其他人呢,都到哪去了?”以前的韩府也算是门庭若市,很热闹。
  “没主子了,走的差不多了。”门应叹气。
  夷简点头,转面向燕丹,“身上有多少金?”燕丹微微皱眉,愤怒稍平复,从袖口里取出两袋刀币,夷简接过,递到门应手里,“好好照顾这些牌位,以后韩府的薪饷我来付。”
  ……
  走出韩府,悲凉的感觉挡在门内,式妋和芥兰等在马车上,式妋看起来不苟言笑,芥兰虽小,也不与夷简交谈,四五岁的小姑娘,原本正是疑惑好奇的年纪,也许遭遇家人遗弃,小小的心里有了创伤,夷简想牵住她手,不想却被她躲开,她的身体反而向燕丹靠去。
  “把你当做哥哥了吧!”夷简低语。
  一路再赶到韩王宫,她和父亲离开前,母亲被韩王接进宫,美其名曰方便更好的照料,其实是约束父亲的忠诚,好在三姐如今是王后,到宫门口,侍卫进去通报,大约半个多时辰,通报的侍卫官跑回来,大开宫门迎接王后的妹妹。
  ……
  生命延续(2)
  (二)
  夷缨料不到夷简突然回韩,忙叫人把母亲请来,一起等在后寝殿。
  夷简连同燕丹、式妋和芥兰到时,郑夫人正焦急的站在门口翘首以待,夷简在屋檐外看见,竟有些晕眩,脚站立不稳的感觉,被人带进内殿,走进郑夫人的视线,“夷简!”她唤,眼里含着牵盼,夷简抿嘴,走过去,鼻子突如其来的酸,想开口说点什么,郑夫人已经一把拽住她的手,边上上下下的仔细察看,边嘀咕:“高了,像个女人家了,好,好……”
  “娘!”夷缨在郑夫人身后笑起来,“瞧你,就知道疼爱老么!”
  郑夫人悄悄擦眼角的泪:“我啊,看到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大,就知道自己真老了,晚来凄凉,沦为一个人。”
  “说什么呢,我们可都全在。”夷缨走到夷简面前,抬手捏她的脸颊,“真回来了,在秦国吃了不少苦吧,回来了就好,以后再也不要过东奔西走的苦日子,也不要做什么匠人,跟三姐留在宫里。”
  夷简盯着她,寝宫里燃有香料,浓郁的香味在空气里扩散,呼吸进心肺,阵阵刺激肠胃,胃腔说不出的翻滚,加上全身疲累,夷简脸色逐渐煞白,刺鼻的香味犹如呛鼻油腻的猪腥,终于忍不住,夷简扑蹲在地上猛呕起来。
  郑夫人惊叫:“夷简,你这是怎么了,夷简,你哪里难受,夷简呐……”
  夷缨轻拍夷简后背,说:“连续赶路,从秦国逃回来,加上惊慌害怕,劳累了吧……传御医。”
  “没事,三姐,娘,是寝宫里香味太浓了些。”夷简摆手。
  燕丹从一旁走过来,蹲下身,执起夷简的手腕,搭脉,然而顷刻,燕丹的脸色顿变,额头有青筋暴起,执住夷简的手指蓦然用力,直到捏出醒目的红痕,夷简被捏的生疼,叫:“燕丹,你疯啦!”
  “你是什么人?”夷缨不动声色的看燕丹,他的脸分外面熟。
  燕丹松开手指,站起身,夷简跟着站起身,吐了一些胃里有所缓和,回答三姐:“他是燕国太子丹。”
  夷缨惊诧,再看两人,一时有太多疑惑,然而再多的疑惑不急在一时,“不知道是太子殿下,多有疏忽,请太子殿下上坐,来人,禀报大王,燕太子殿下到。”
  ……
  夷简坐在长椅上,闻着内殿的香味,那种胃里翻搅的刺痛又出来,燕丹坐在上尊首位,始终眯眼凝视她,诡异的眼神让夷简不禁局麻,郑夫人打量燕太子,同样有许多疑问,适时御医到,放在诊盒,为夷简把脉。
  御医诊断的极其小心翼翼,内殿里气氛安静,一家人还来不及虚寒叙旧,御医眉头深皱,迟迟不下定论,郑夫人急,忍不住催问:“到底怎么了?她是吃坏了肚子,还是一路劳累,动了肠气?”
  御医摇头,眉头皱的更深。
  “有什么不妥?”夷缨开口,“你直接说。”
  “娘娘,”御医向夷缨作揖,“是喜脉!”
  “什么?”郑夫人倏地站起身,转面向夷简,不敢置信道,“他说什么?”
  “是喜脉!”御医重复,“大约四十多日,初见反应。”
  夷简怔住,亦站起身,脑里突然浮现那夜,她在蕲年宫的软榻上,与他交叠,那一次她真正的拥有他,拥有他的心,拥有他的身体,就像一场唯美的梦,还有后来,他残忍暴躁的占有她,是他吧,还是换了另一个灵魂,她不认识的……想着,眼里湿润,泪顺着脸颊流,现在她该怎么办,要怎么办……
  “夷简呐,你……”如果是以往,如果换一种境地,郑夫人可能会狠狠的甩女儿一巴掌,但是此刻,看见她泪流满面,久别重逢,郑夫人的巴掌甩不下去,理所当然,她改而盯向燕太子丹。
  夷缨心里一动,喜脉,她曾经多少次期盼自己尽早的孕育孩子,却想不到……抬头凝望夷简,她神情复杂,半晌,她同样扭头向燕丹,这样的状况,不得不叫她们如此猜测。
  “跟他无关,他不过是一个认识的人,好心送我回韩。”夷简打破沉默。
  燕丹眯眼,冷眼注视她,场面寂静,除了人的呼吸,没有一点声响,韩王宫的天空,烈日当头,立夏,百般红紫斗芳菲,万物繁茂,气候迤逦。
  生命延续(3)
  (三)
  郑夫人几乎要昏倒,这样不齿的消息若要传出去,郑家人颜面何存?即使是最疼爱的小女儿,即使这么长时间未见,她也有些控制不住脸色了,内殿里待不下去,她拉起夷简的手臂就离开,气冲冲奔出门外,走廊里看见站立一旁的式妋和芥兰,下意识睥睨一眼,拉着夷简走向殿外亭台。
  “你到底都认识了些什么人?”郑夫人冷下表情,“喜脉是怎么回事?”
  夷简不语。
  “夷简,你叫娘怎么相信你竟然,竟然有了身孕?”郑夫人怒,“你不知道自重吗,娘以为你在秦国吃了不少苦头,你竟然……你怎么能这么伤娘的心?”
  夷简依然沉默,她无话可说。
  “说,是什么人?什么样的男人?”
  夷简在亭台里跪下,摇头,她能说是谁?她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郑夫人抬头看天空,努力压制下心头的怒火,当即做了决定:“一会让御医为你煎药,过几天再请三姐给你赐婚。”
  夷简愣住,半晌反应过来,拒绝:“不行!”
  “由不得你!”
  这一次,郑夫人真的对小女儿动了怒。
  御医煎药,混合牛膝、三棱、大戟、巴豆、大黄、红花、附子、麝香药草,熬制成汤,药性猛烈,大寒大热,能破血和血,导致流产和下死胎。药汤送到夷简面前,郑夫人对宫女说:“喂她喝!”
  夷简瞪视母亲。
  “你想人尽皆知吗,还是被新郑城的吐沫淹死?”
  夷缨遣走宫女,端过药汤,劝慰:“不过一碗药汁,夷简你做了错事,但是娘和三姐都不会害你,我们想不出其他办法,喝下去,不过流出团血块,很快雨过天晴。”
  “你们想这样替我做主吗?”夷简流泪,她们是家人,如果换作二姐,她一定不会强迫她,“我不喝。”
  “夷缨,给我灌下去!”郑母命。
  夷缨端着药汤靠近,夷简一掌推开,“砰”的一声,滚热的药汁溅起一地,白色瓷碗掉在大理石地上,碎成数片,“如果我令你们耻辱,可以当没有我。”她心情烦躁,情绪异常沮丧,混乱如麻,自己还没从有孕的震惊中平复,家人却这样她。
  “你……你这么对娘说话?”郑夫人眼眶里亦溢出泪,“你突然回来,还没好好说句话就发生这种事,你知道娘的心吗,你要我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你生出个野子?”郑夫人陡然提高声音,“今天的药,你必须喝。”
  “娘,你知道夷简的脾气,她胃里不舒服,先让她去小睡。”夷缨拉住母亲。
  夷简离开,被宫女带到偏殿休息,躺在长椅上,夷简蜷曲起身体,四周宁静,暂时的宁静也许是暴躁爆发的前奏,她想回家,回新郑城自己的家,窗外太阳光照在她眼睛上,夷简觉得恍惚。
  ……
  燕丹名讳也称姬丹,与韩王姬安本是同祖宗亲,两人原先也见过,互相认识,所以当姬安听到太子燕丹竟突然来韩王宫,很惊讶,见到时,姬安一拍他的肩膀,道:“真的是你!”
  燕丹淡笑:“只是途经,不想打扰。”
  “你熟识王后的妹妹?”
  “认识了段日子,恰巧在秦国遇见。”燕丹不多作解释。
  生命延续(4)
  姬安叹了口气:“我听说你奔走各国,劝诸侯联盟,可惜诸侯各国心难齐正,秦国不战,魏齐倒又混战开来。”
  “连年征战,兼并割据,几百年来从未停止,七国君王,一旦可能,谁不妄想统一天下?”如今都想趁局势混乱时,扩大自身疆土,以更加强大,扭转唯秦强格局。
  姬安心里苦涩,七国,他居于正中,像一座囚牢,四周有强秦赵魏楚,每一方都虎视眈眈,“已经日中,一道用膳吧。”他说。
  日中,夷简被宫女叫起,说去大殿用膳。
  她肚子真觉得饿了,跟宫女去大殿,到了才发现姐夫和燕丹都在,还有母亲跟三姐,像一场家宴,夷简向姐夫和三姐行礼,姬安含笑指向他身边的座位,说:“免礼,过来坐。”比起大婚那天,姐夫看起来温和太多,夷简回他一个微笑。
  坐定后,夷简轻声问三姐:“芥兰呢?和我一起来的小姑娘!”
  “她和宫女们一道。”夷缨回答。
  “以后,她也是我们的家人。”
  夷缨皱眉,姬安开口:“夷简,今天孤的王后请孤代你选夫婿,孤倒想起一个人,丞相的儿子张良,不仅相貌俊美,学识也博,更懂行兵布阵,孤把他赐婚给你,也不算委屈。”
  “夷简,还不快谢大王!”郑母催促。
  乍一听到这声大王,夷简下巴一颤,他挺拔的身影在眼前重叠,意识过来,夷简站起身,重重跪在姬安面前:“求大王不要为我c心,我不能嫁张良,不能嫁任何人。”
  “女子大了,都要婚配,孤就这么定了。”
  “我不能嫁!”
  “夷简,你住口。”郑夫人急,生怕她又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惹起事端。
  “你们是在我走吗?”夷简的个性,急了毫无避讳,不管是韩王,还是秦王,亦或是生她养她的父母。
  姬安第一次接触夷简,倒觉得有几分真挚,抬手不经意拍她的头顶,道:“父母之命尚不可违,何况是王命,孤已经答应王后,一定为你挑个好夫婿。”
  “夷简,张良我见过,你不会失望,王的命令,不得不遵从。”夷缨到她身旁。
  夷简抬头,看一屋子人,很陌生,先是赐婚,接下来该迫灌药了?“我不能嫁!”夷简眼神坚定,她怎么能嫁人?
  “那么我呢?”一道低沉的男声,燕丹开口,“跟我回燕国。”
  所有人愣住,面面相觑。夷简凝视他,她不想离开韩国,不想离开新郑,好不容易回家了,然而家却离她越来越远,能怪她们吗,有几个做娘的能允许女儿做出这种羞耻的丑事?如果是平民,也许会被宗室囚进竹笼不是么,这是身为女人的凄惨。
  “好!”她点头。
  燕丹的这一句话,在座人理所当然都理解成娶夷简为妃。
  郑夫人几乎惊喜的看着这位地位样貌皆尊贵的燕国太子,压迫心头千斤重的担子和包袱好像一下子卸光,命运总是出乎意料,叫人措手不及,她怎么也想不到,最终夷简会有这样好的归宿。
  生命延续(5)
  (四)
  几天后——
  夷简又坐上马车,以往在秦国,她有期盼,可是现在她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了吧,身边还带着芥兰,她什么也不懂,马车驶离新郑城门时,夷简眼里含着泪,手抚芥兰额前的头发,说:“以后我和你是一家人,我去哪,也一定带你去哪,你就叫我……夷简吧。”几年前,燕丹说过做男人好,做男人方便,她到今天才体味“做男人”背后的意义。
  芥兰一双长目看她,缓缓点头。
  夷简视线转向对面的燕丹:“就在城外放我们下来。”燕国在北方,太遥远。
  “你说什么?”燕丹挺直脊背。
  “我不打算离开韩国,我带了足够的钱币出来,先在城外随意找个住处。”
  “呵呵呵呵……”燕丹忽然冷笑,“任性,你从小被宠溺的太久,不谙世故,我带你离开,就是昭告中原,从今韩燕两国是连襟,我会任你在燕国之外吗?不想我对你用药的话,就乖乖坐在马车里。”
  ……
  燕国靠近匈奴,与中原往来甚少,都城在“蓟”,蓟亦是花名,淡紫红色小花,遍地生于荒野,草地,山坡林中,路旁,灌丛,田间,林缘及溪,可制草药,有刺,都城蓟气候干寒,沙尘多,夏季极其短暂,冬天大雪覆盖,严山峻岭,气势磅礴。
  马车一路奔驰往北燕,经过穰地行馆,车轮止,夷简看着燕丹,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他一身厚布粗裙,怀里抱一支古筑,燕丹似也想起,嘴角忍不住勾起一笑,说:“想听击筑吗?”说完掀帘下马车。
  夷简扶芥兰一道下去,路上的颠簸让她的胃里又有点翻腾,想喝一些清淡的菜汤,走进行馆,从行馆狭长的通道口,忽然传出一阵悠扬婉转的古琴声,像飘过湖面的柳叶,不经意拨弄清水,夷简不禁驻步,琴声回旋,到高c处像缠绵温软的对抗,沉寂,又淡淡勾起悲伤,古琴的低沉,撩动怅然……
  直到缱绻的尾音,琴声戛然而止。
  夷简
  牵芥兰的手走进行馆深处,燕丹坐在席板上,面前是一架檀木古琴,他藏青色衣袖抚在琴弦上。“哥哥!”芥兰突然挣开夷简的手,走过去,眼里带着夷简从未见过的纯真和雀跃,“母亲说,以后就跟着哥哥。”
  夷简惊讶,从第一次遇见她,她满脸惊恐,不说一句话,让她一直以为她是不是太小,小到根本没有记忆,不会说话表述,现在想想,孩子通常十多月就能吐词,二十四五月连贯说话,三岁记忆,背诵,四五岁已经足够懂太多。
  “哥哥带你去燕国!”燕丹挑眉。
  这是燕丹第一次对芥兰说话,仿佛身份得到了承认,芥兰的小脸通红,长眼还有几分生怯,可是目光触及古琴,她又开口:“哥哥奏的和母亲一样美,这是母亲的琴吗?”
  夷简走到芥兰身旁,问:“芥兰,你母亲呢?”
  芥兰摇头,不回答。
  “那你,自己的哥哥呢?”她能说出母亲的琴,说出母亲美,夷简猜她应该也记得她口中一直称呼的哥哥,谁知,她伸手指燕丹。
  可惜不是筑,筑声凄婉铿锵,燕丹站起身,手指放在芥兰头顶,说:“既然认我作哥哥,就要做让我高兴的事,别惹我生气……这个,给你。”说着,他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一只精细的小瓷瓶,随手丢到芥兰怀里,“如果哪次落单,遇上危险就自己吞了。”
  生命延续(6)
  “这是什么?”夷简下意识从她怀里拿起。
  “见面礼!”
  夷简拧开薄瓷盖,近到鼻下,一汩沁人的香味。
  “有剧毒!”燕丹补充。
  夷简慌忙拿开,一把丢还到他手里,怒道:“她用不着,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此时远在赵国邯郸,武安君夫人夷姬挺着足月的隆腹站在庭院里修剪月季,一旁的丫鬟急:“夫人,您赶快回屋里躺着吧,要被老太太看见您这会还在院子里站着,奴婢们可又要受罚了。”
  夷姬笑,子牧说女人产子要多出户走动,不可在屋里长坐,更要适量弯身抬腿,否则生孕困难,匈奴的女子,带孕照样骑马涉猎,在荒野能独自产子,中原的女子太过娇弱。
  “今天什么日子了?”夷姬问。
  “五月十八!”
  “十八……我突然觉得下腹有些疼……”夷姬放下手里的月季,足月的妊娠,她并不惊慌,且早已备妥,倒是一边的丫鬟慌了,忙跑上前扶住夷姬,叫,“是不是要生了,要生了吧,来人,快来人啊,夫人要生了……”
  夷姬双手抚摸腹部,脸上漾起笑意,说:“还不急,阵痛还没开始。”
  四周听见叫声的侍婢和产婆立即回房准备接生,烧水,熏烧产剪,绸布,白纱……一切井然有序,夷姬被扶进厢房,在长椅上坐定,看四周忙忙碌碌的人,她最想见得不在,李牧身在千里之外的雁门郡,她真想他能站在身边,亲眼看着孩子出世。
  阵痛来的迅猛,先是大约每间隔半支香的时辰,到后来逐渐长痛不止。
  产婆从胃部开始向下挤压腹部,这种痛像是骨裂一般,下t不断张开撕裂再张开,夷姬满头大汗,恶露羊水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流……
  “要……多久?”夷姬忍痛问。
  “生孩子急不来!”产婆说,“女人有痛才有福,这世上很多女人想痛却痛不了,夫人你要是忍不住就叫,叫出声来也就不觉得那么疼。”
  “我能忍得住!”夷姬虚弱的笑。
  时间流逝,缓慢的如冬天结冰的水,夷姬看着太阳渐渐西下,耀眼的余晖照在r白色云层上,熬得久了,下腹开始疼的麻痹,产婆伸手探进y体,麻痹肿胀的部位忽然一颤,撕心裂肺的感觉顿时席卷全身,夷姬几乎晕倒,产婆叫:“用力,头就快出来了!”
  夷姬用力,随着她的力道,产婆的剪刀蓦然剪开张裂不够的y口,夷姬再也忍不住,连声尖叫,双腿颤抖,心好像被铁锁揪住,产婆血淋淋的双手,托住孩子幼嫩的头,用力的拖拽出宫颈……
  “是个儿子!”
  “贺喜夫人,是个儿子……”
  夷姬闭目,瘫软,再排山倒海的疼在这一霎那值得,短暂的夕阳,耀目的晚霞在空中交互辉映,承恩晖泽。
  生命延续(7)
  (五)
  一路的景色在急剧变化!
  都城,城郭,石阶,宽道,山脉,湖泊,到广袤的荒野,泥沙,古旧的边疆城墙,再回归一望无际的山河,高耸挺拔的灯塔,燕国境内,与中原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光是路人的体魄,就多强健魁梧,女子的打扮更有异域风情。
  连续二十多天,途中马骑更替,日夜兼程,到达燕国王都蓟。
  有那么点叫人难以相信,真的就这么来了,来到这个距离韩国三千里外的古都城,不过对夷简来说,其实去哪都一样,没有区别。从马车缓缓进入王都,夷简就诧异于燕国的绝美,湛蓝色的天空,远比大秦的清澈,比韩国的高遥,无论哪一条道路,两侧都伫立青色街灯,四方屋型,青色瓦片遮盖屋檐,到了夜晚,该是怎样一种璀璨绚丽?
  王都蓟被郁郁葱葱的群山包围,美的不真实。
  燕国王宫位于半山腰,上千层石阶连成天然屏障,与市井百姓分隔,王宫背面悬崖河水,落差百尺,河水奔流不息,土黄色巨石垒砌的宫墙坚固且神秘古朴。
  然而,马车最终停靠的并不是燕国王宫,而是一条街道尽头的屋宅,和街灯一样的青瓦屋檐,“以后就住这里。”燕丹推开木门,屋宅内很宁静,有一个家仆正跪地擦洗地面,他听见门口的动静,扭头,向燕丹弯身行礼,夷简问,“你也住这里?”
  “你认为我该住哪里?”燕丹低头看她。
  “太子不是应该住王宫的么!”
  “呵呵呵……”燕丹怪异的笑,转身走进长廊,背影消失在拐角石墙处。
  “燕王喜怕触怒秦王,不敢让太子入宫。”身旁的式妋开口,夷简错愕的看她,这一路她言语甚少,除了细微的照顾太子丹,目光几乎不瞧她和芥兰,好像仅当她们是堵在燕丹身后的空气。
  这样倒也好,远比王宫里自在。
  但是,这样的地方,她难道能住一辈子吗,一辈子在燕国,她从来没有刻意想过,是不是走一步算一步,也就先这样吧,她没有额外的地方可去,人啊,有时候想法一停滞,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还不敢去想那个突如其来的……什么,不敢去想……
  晚上,夷简给芥兰洗好脸脚上榻,燕丹却拿着一套燕国男衫过来,说:“换上!”
  苎麻蚕丝织的男衫,很轻,白色,有些旧,“我十年前的深衣,你穿正合适。”燕丹道,夷简点头,不过,“为什么要现在换上?”
  “带你出去喝酒!”燕丹嘴角又勾起那抹怪异的笑。
  “不去!”夷简拒绝。
  “从你走出咸阳宫,就不要妄想自己做主。”
  的确,想起,夷简皱眉,从出咸阳宫,每走一步,她都无奈,如果不跟他来燕国,三姐,新王和娘的婚,灌药,爱越深,她们越不可能任她生下一个没有来历的……离开咸阳宫,心肝情愿的带式妋出来,内心深处,是否仍牵挂嬴政的病?那一场病,他昏沉了多久?
  好吧,夷简接过燕丹手里的男衫,芥兰坐在床榻上,轻声说:“夷简,哥哥,我也去。”
  燕丹眯起双眼:“你要惹我不高兴了?”
  芥兰慌忙躺下,盖严丝被,夷简看她的小脸,有阵恍惚。
  琴筑剑舞 (1)
  第三十章琴筑剑舞
  (一)
  盛夏,燕国的夜晚笼罩在暮色妖冶中,橘红色的街灯朦胧暧昧,一路繁华的笑声,仿佛一座妖娆的鬼城,夷简跟在燕丹身后,街道尾巷,勾栏瓦舍,雕栏玉砌,歌舞升平,声色肆馆,站在道路上可以看见楼上的半l香肩,曼妙身姿。
  “姬公子,您来了!”门口迎客的女子含情却不媚俗。
  燕丹微一点头,抬步上楼,夷简跟上,干净光滑的地板纤尘不染,肆馆内乐声悠扬,几个绝色女子赤脚旋转,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走到楼上,栏杆处乐声顿止,猝不及防的安静,连舞动的女子们也瞬时静止,目光齐刷刷的盯向来者。
  “姬丹,总算回来了?”
  说话的男人坐在栏杆一侧,烟灰色轻薄素绸衣,长发整齐的束起,相貌俊朗儒雅,在他对面坐有另一位年轻公子,身材与燕丹相当,目光精邃,幽深,着黑色葛织深衣,长发随意绑在腰后。
  “还带了个新伴!”黑色深衣的公子对夷简微笑。
  燕丹跨步过去,随手捻起一块糕点,说:“燕国,不能称之回,这个小东西,从她十二岁那年我跟着她,眨眼这么大了,岁月果然如梭啊……”他是感慨蹉跎了光y。
  “哈哈哈哈哈……”黑色深衣公子大笑出声,“看来她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难以伺候’的小……夷简,高渐离,十两金。”
  “愿赌服输!”被称高渐离的男子笑着摇头,从袖口里取出一袋钱币。
  燕丹瞥眼:“荆轲,拿我做赌注了?”
  “当然!”黑色深衣公子名叫荆轲,他坦然接过钱币,塞进袖口,又看向夷简,微笑,“过来,请你喝最名贵的龙须玉茶羹。”
  夷简走到栏杆处,径自坐下,回答:“不用了,我不喜欢喝。”龙须玉茶,鱼翅煮茶羹,味道太鲜浓,不适合她敏感的肠胃,她只想喝杯清淡的蜂蜜水。
  “那么就来壶酒!”燕丹淡然说道。
  夷简不说话,坐在栏杆处,俯身看外面道路,听他们的谈话,她开始认真回想起几年前,燕丹照顾她,炎热的闷夏,他每夜都替她扇风,直到她睡着,冬天,冰冷的被子一定要被他捂暖了,她才赶他下榻,自己钻进被窝,那样一幕幕温暖的画面,还有在奴隶村的除夕夜,陪在身边的也是他……
  “给我一碗龙须茶羹吧!”
  “哈哈哈……”荆轲又笑,侧身擂夷简的肩膀,道,“挺好,挺好的……通音律吗?”
  “略懂一点,很少。”家里大姐和二姐都擅长古琴。
  “呵呵呵呵呵……高渐离,姬丹……”荆轲突然扬起修长的手指,在耳侧旁打出一个响指。
  琴筑剑舞 (2)
  燕丹斜眉,目光不经意扫过夷简的小腹,说了句:“自己当心!”
  话落,喧哗又起,有女子呈上琴筑,一筑一琴分别置于燕丹和高渐离面前,琴声奏,筑击和,半空中银色月光皎洁,北斗七星灿亮,天垣浩渺,悲壮的《广陵止息》,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死有何足兮。
  荆轲举剑,优美刚劲的舞姿,舞出肃杀的斗气,衣摆晃动,薄绸掠过地面,黑色的袖口在空中划起轻盈弧度,夷简看得正痴,谁知,他眼神蓦然一凛,长剑在暮色里闪过刺眼寒风,锋利的剑尖直向夷简而来,夷简惊,下意识向一边躲闪……
  筑声高亢,心跳起伏,与纷争隔绝的空间,四人如影交叠,夷简躲避,手臂却被荆轲紧紧抓住,身体突然仿佛随他的手臂张开,脚踏在他的脚上,手握住他手中的长剑,在空中旋转,虚幻的触感,筑弦突兀的快速猛烈,像一场倾盆大雨,噼里啪啦的打在地面上,屋檐上,古琴汇集成细小的水流,夷简好似一滴雨珠,在星辰里飘扬……
  赵国邯郸——
  夷姬坐在床榻上,怀里抱着刚入睡的新生儿,屋外,贴身丫鬟一路飞奔,直到跑进屋内床榻前,她才气喘嘘嘘的说:“夫人,夫人,武安君大人要回来了,快到府了,你快起身吧。”
  “真的?”夷姬倏地直起身,“不可能呀!”他驻守雁门郡,一年也不定回府一趟。
  “真的!”丫鬟用力点头,“报信的人说已经先到王宫里复过命了。”
  夷姬起身,换上红色绫纙缎,女为悦己者容,脸上挂着娇喜的笑颜,出门,想想又折回,抱起出生才一日的儿子,和丫鬟一道去厅堂,婆婆正站在厅堂外踱步,期盼的心情不言而喻,夷姬过去,笑说:“我们到大门外等子牧。”
  婆婆连连点头,她也是此意。
  厚重的大门敞开,一屋子人候在门外,热热闹闹的不输过年,半个时辰过去,李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巷口,身穿黑色锦布衣,不怒而威的沉淀气质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层耀眼的光晕,夷姬几乎迷恋的凝视自己的丈夫,她这一生幸运,嫁给如此伟岸的男人。
  近到武安君府门前,李牧的目光看过夷姬,两人短暂对视,包含太多的思念情愫,看过儿子,欣喜,又看过母亲,李牧笑:“以后,不要再等在门外,我说不定被事情耽搁。”
  做母亲的执起儿子的手:“回来了,这会怎么又回来了?”
  “回屋里谈!”李牧一手扶住母亲,一手揽过妻子,一行人欢欢闹闹的回府,府内爆竹备妥,家仆点燃,“砰啪”巨响,刚出生的孩子顿时被震得大哭,小眼想张却张不开,李牧笑着大声道,“爆竹一响足够,不要吓着孩子。”
  琴筑剑舞 (3)
  全家人哄笑!
  李牧从夷姬怀里抱过孩子,小家伙不适应父亲的粗糙,边哭小腿边用力乱蹬,“取名字了吗?”李牧问夷姬。
  “承晖吧!”夷姬笑答。
  “承晖,承恩晖泽……”李牧抬头看天空的骄阳,点头,“承晖好,李承晖……”万物感恩太阳光泽。
  “这次回来几天?”夷姬问。
  李牧在长椅上坐下,说:“不用再去!”
  夷姬不解,惊讶的看他,母亲也不解,疑惑的问:“不用再去雁门郡?”
  李牧点头:“大王召我回邯郸,是不想再与匈奴长期对抗,秦国近来沉寂,秦王倾重陵墓王宫农渠浩大工程,其他各国都想趁机扩张领土。”包括赵国,诸侯王又即将混战,几百年一向如此,一有任何机会,各国就开始侵占攻夺,百姓遭殃,生灵涂炭。
  “这么说,又要征战了!”夷姬表情失落,天下什么时候能太平?
  ……
  (二)
  六月的都城蓟,气候宜人。
  初六,燕国天贶节,一年四季中对老人,幼童,患者,孕妇,最难熬的是酷暑,六月,酷暑即将来临,因此这一天,燕人有祭水习俗,保佑一夏平安,上午,燕丹席地坐在地上百~万\小!说简,式妋拎了竹篮过来,说:“太子殿下,今天该去易水求平安。”
  燕丹抬头,看向式妋,恍然,“哦,今天初六了。”放下书简,站起身,式妋下意识放下手里的竹篮,上前替他抚平衣襟,袖口。
  “式妋!”燕丹突然转身到书柜旁,拿起香几上的一只帛盒,递到式妋面前,“这个是我母后生前常戴的玉镯,你拿着。”
  式妋惊讶,忙摇头。
  “放在我这里,也只沾灰!”燕丹叹了口气,“在秦宫,你伺候我多年,如果不是你,我也许今天还是秦宫里的人质。”燕丹感激,是她冒死盗了宫人掌事牌令,他才得以妆扮宫女逃离。
  “太子殿下,式妋帮你是心甘情愿,不图回报!”
  “呵……”燕丹轻笑,“也不能回报你什么,燕丹的命随时不保!”
  芥兰在院子里玩,院子里有一块方池,池里种满荷花,翠绿色宽大莲叶铺盖在水面上,桀骜不逊的细长根j撑起朵朵粉红色花苞,有几朵完全绽放,花瓣里裹着水珠,芥兰就趴在池边石头上,手臂探进水里拨弄荷叶,夷简坐在走廊里看她。
  式妋过来,道:“你去换身衣服,太子殿下要带你们出去。”
  “去哪里?”
  “易水,去求平安,今天是天贶节。”式妋答。
  ……
  易水不远,是燕人的母亲河床,养育了燕国千年,夷简带芥兰上门外马车时,燕丹早已经坐在车内,芥兰唤了声“哥哥”,他点头,心情不算糟,夷简说:“韩国其实也向河神祈求平安,每年四月清明过后。”
  琴筑剑舞 (4)
  “你真信河神吗?”燕丹习惯勾起唇角。
  “不是信,是敬,天地有灵,都在睁眼看着。”
  “无所谓敬,你记住,平安,求不来,只能靠自己。”燕丹脸色突然凝重,夷简盯着他,本想感激他竟然带她和芥兰去祈求平安,以前在新郑,她们全家每年清明后都去,可是他这么讲,既然不敬,为什么还要去?
  语不投机,夷简不再说话,马车外嘈杂拥挤,蓟城的百姓都往易水赶,就在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到达北易水中岭时,水边码头人头攒动,人群好似突然惊慌起来,纷纷提着供品向四处逃窜。
  燕丹步下马车,随手拽住一青年,问:“出什么事了?”
  “杀人了,那边杀人了。”青年手指远处河水边。
  密密麻麻的簇拥,混乱,燕丹向河边走去,方石码头上,一个少年发狂般举刀,暴怒向身边的中年壮汉撕砍,壮汉面色惊骇,浑身血口,抱头倒在码头上,奄奄一息,沿着官道通向码头大石,一地的血痕,显然厮斗已经持续许久。
  壮汉喘息,血流不止,少年杀红了眼,额上脸上脖颈都沾染血迹,手臂更是青筋暴起,刀口血淋淋扬在太阳光下,壮汉渐渐失去意识,趴在地上不动,血顺着石缝流进河里,少年的血刀拔起,劈砍,再拔起……凶怒的戾气震撼了四周围观的人。
  直到,一只大手倏地从背后握住他的手腕,少年的刀劈砍不出,扭头,站在他身后的是燕丹,他低头扫一眼壮汉,说:“他已经死了!”
  “他活该死!”少年吼。
  燕丹看他,顶多十三四岁的年纪,杀了人却豪无惧色,“为什么要杀他?”
  “我为什么跟你说?”
  “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荆轲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拍少年的肩膀,“你最好跟他说,他是燕国太子,不说,可是要捉你进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