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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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更新:2021-11-06 13:32 字数:14031
意继续成为负担。趁眼下还来得及,她得作出这个必要的决定。她还向托马斯道歉,说她带
走了卡列宁。
他服了一些安眠药,可直到翌日凌晨,仍没合一下眼。幸好是星期六,他可以呆在家
里。他一次又一次考虑眼下的形势:他的祖国已同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断了往来。电话和电报
是找她不回来的。当局也绝不会让她今后出国旅行。与她的分离看来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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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自己完全无能之后,他象挨了当头一棒,但又有一种奇异的镇静。没有人他作
出结论。他也无须看着院子那边的墙发呆,无须苦苦思虑于她的去留。特丽莎自己已决定了
一切。
他到餐馆里吃了午饭,沉郁沮丧。可他吃着吃着,绝望的情绪渐渐消解,没有那么厉害
了,很快,留下的只是一种忧郁。回想起与她一起生活的岁月,他觉得他们的故事不会有更
好的结局。如果是别人来构设这个故事,他也不能不这样来结束。
一天,特丽莎未经邀请来到了他身边,一天,她又同样地离他而去。她带着沉重的箱子
前来,又带着沉重的箱子离别。
他付了账,离开餐馆开始逛街。他心中的忧郁变得越来越美丽。他和特丽莎共同生活了
七年,现在他认识到了,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它们本身更有魅力。
他对特丽莎的爱是美丽的,但也是令人厌倦的;他总是向她瞒着什么,哄劝,掩饰,讲
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静,向她表白感情,说得有眉有眼,在她的嫉妒、痛苦和噩梦之下煌
煌如罪囚。他自责,他辩解,他道歉……好,这一切令人厌倦的东西现在终于都消失了,只
留下了美。
星期六第一次发现他独自在苏黎世的街上溜达,呼吸着令人心醉的自由气息。每一个角
落里都隐伏着新的风险,未来将又是一个谜。他又在回归单身汉的生活,回到他曾认为命里
注定了的生活,在那种生活里他才是真正的他。
七年了,他与她系在一起过日子,他的每一步都受到她的监视。如果能够,她也许还会
把铁球穿在他的脚踝上。突然间,他的脚步轻去许多,他飞起来了,来到了巴门尼德神奇的
领地:他正亭受着甜美的生命之轻。
(他想给日内瓦的萨宾娜打电话吗?或者想与他在苏黎世几个月内遇到的其他女人打电
话联系吗?不,一点儿也不。也许他感到,任何女人都会使他痛苦不堪地回忆起特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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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而忧郁的自我迷醉一直延续到星期日夜里。星期一,一切都变了。他不由自主地想
起了特丽莎;想象她坐在那里向他写告别信;感到她的手在颤抖;看见她一只手提着重箱
子,另一只手引着卡列宁的皮带。他想象她打开他们在布拉格的公寓,推门时怎样痛苦地忍
受那扑面面来的满房弃物的气息。
两天美好而忧郁的日子里,他的同情心(那引起心灵感应的祸根子)度假闲置,如同一个
煤矿上紧张劳累一周之后,星期天呼呼大睡,为星期一的上班积蓄气力。
他给病人诊治,却总在病人身上看见特丽莎。他努力提醒自己,不去想她!不去想她!
他对自己说,我是患了同情症啦。其实她的出走和我们不再相见,这都很好,尽管我想摆脱
的不是特丽莎面是那种病——同情。这种病,我以前是完全免疫的,是她感染了我。
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感到甜美的生命之轻托他浮出了未来的深处。到星期一,他却被从
未体验过的重负所击倒,连俄国坦克数吨钢铁也无法与之相比。没有什么比同情更为沉重
了。一个人的痛苦远不及对痛苦的同情那样沉重,而且对某些人来说,他们的想象会强化痛
苦,他们百次重复回荡的想象更使痛苦无边无涯。
他不断警告自己不要向同情心屈服,同情心则俯首恭听,似乎自觉罪过。但同情心知道
这只是他的自以为是,还是默默地固守自己的阵地,终于,在特丽莎离别后的第五天,托马
斯告诉院长(俄国入侵后曾打电话给他的那位),他得马上回去。他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他
的走对院长来说太唐突,也没有理由。他想吐露自己的心思,告诉他特丽莎的事以及她留给
他的信,可最终没说出口。在这位瑞士大夫的眼里,特丽莎的走只能是发疯或者邪恶。而托
马斯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机会视她为病人。
事实上,院长生气了。
托马斯耸耸肩说:“esmsssein,esmussein.”
这是引用了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曲中最后一乐章的主题:
为了使这些句子清楚无误,贝多芬用一个词组介绍了这一乐章,那就是
“dersciiwergefassteentschluss”,一般译为“难下的决心”。
对贝多芬这一主题的引用,的确是托马斯转向特丽莎的第一步,因为是她曾经让他去买
贝多芬的那些四重奏、奏鸣曲的磁带。
出他所料,引用贝多芬的这一主题对那位瑞士大夫相当合适。对方是个音乐迷,他平静
地笑着用贝多芬的曲调问道:“mussessen?”
托马斯再一次说:cjaesmusss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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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巴门尼德不一样,贝多芬显然视沉重为一种积极的东西。既然德语中schwer的意思
既是“困难”,又是“沉重”,贝多芬“难下的决心”也可以解释为“沉重的”或“有分量
的决心”。这种有分量的决心与他的“命运”交响乐曲主题是一致的(“非如此不可!”);
必然,沉重,价值,这三个概念连接在一起。只有必然,才能沉重;所以沉重,便有价值。
这是贝多芬的音乐所孕育出来的一种信念。尽管我们不能忽略这种可能(甚至是很可
能),探索这种信念应更多地归功于贝多芬作品的注释者们,而不是贝多芬本人。我们也或
多或少地赞同:我们相信正是人能象阿特拉斯顶天一样地承受着命运,才会有人的伟大。贝
多芬的英雄,就是能顶起形而上重负的人。
托马斯临近瑞士边境。我想象这是一个神情忧郁、头发蓬乱的贝多芬,在亲自指挥乡间
消防人员管乐队,演奏一支“非如此不可”的移民告别进行曲。
他越过捷克边境,迎接他的是一队队俄国坦克。他不得不停车半小时等他们先过。一个
可怕的士兵,穿着装甲兵黑色制服,站在道口指挥着车辆,似乎这个国家的每一条路都属他
管,属于他一个人。
“非如此不可!”托马斯心里重复着,但接着又开始怀疑起来,真的必须这样吗?
是的,他实在受不了自个儿呆在苏黎世却想象着特丽莎一个人在布拉格。
可他究竟要被这同情症折磨多久呢?整个一生吗?或者一年?一个月?仅仅一个星期?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估计到?
任何一个学生都能在物理实验室里验证各种科学假设,可一个男子汉只有一次生命,不
能够用实验来测定他是否应当服从“感情(同——感)”。
他就带着这些想法打开了他的家门。卡列宁一下跳到他身上,舔他的脸以示欢迎。而他
想投进特丽莎怀中的欲望(他在苏黎世上车时还想着的),顿时烟消云散。他觉得自己与她象
是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都冷得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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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占领一开始,俄国的军用飞机便成天在布拉格上空盘旋,托马斯极不习惯这种噪音,
无法入睡。
他在微微入睡的特丽莎身边翻来复去,回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次闲聊中她告诉他的一件事
来。他们谈起她的朋友z,当时她宣布:“如果我没遇到你的话,我一定会爱上他。”
即使在那时,她的话都使他落人一种莫名的忧伤。而现在,他认识到特丽莎爱上他面不
是他的朋友z,只不过是机缘罢了。除了她与托马斯圆满的爱以外,很可能,还有着若干她
与其他男人的不圆满的爱。
我们都绝难接受这种观点:我们生活中的爱情是一种轻飘失重的东西,假定我们的爱情
只能如此,那么没有它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将不复如此。我们感到贝多芬,那y郁和令人敬畏
的音乐家在向我们伟大的爱情演奏着:“非如此不可!”
托马斯常常想起特丽莎对朋友z的评价,然后得出结论:自己的爱情故事并不说明“非
如此不可”,而是“别样也行”。
七年前,特丽莎家乡的医院碰巧发现一例复杂综合性神经病。他们请了托马斯所在的布
拉格医院的主治大夫去会诊,可主治大夫碰巧坐骨神经痛,行动不便,于是派托马斯去代替
他。这个镇子有几个旅馆,托马斯碰巧被安排在特丽莎工作的旅馆里,又碰巧在走之前有足
够的时间闲呆在旅馆餐厅里。其时特丽莎碰巧当班,又碰巧为托马斯服务。正是这六个碰巧
的机会把托马斯推向了特丽莎,似乎并不是他自己决定与她结合。
他回布拉格是因为她。如此事关命运的重大决定仅仅系于如此偶然的爱情,而这一爱情
如果不是七年前主治大夫坐骨神经痛的话,也就不存在。那个女人,那个绝对偶然性的化身
又躺在他身边了,深深地呼吸着。
夜已深了,如他每次感到精神沉郁时那样,他的胃就跟着开始捣乱。
有那么一两次,她的呼吸变成了沉沉的鼾声。托马斯除了胃的压迫感与归来后的失望感
以外,觉不出一点儿同情。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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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二、灵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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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者企图让读者相信他的主人公们都曾经实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他们不是生于
母亲的zg,而是生于一种基本情境或一两个带激发性的词语。托马斯就是
“einmalistkeinmal”这一说法的产物,特丽莎则产于胃里咕咕的低语声。
她第一次去托马斯的寓所,体内就开始咕咕咕了。这不奇怪:早饭后她除了开车前在站
台上啃了一块三明治,至今什么也没吃。她全神贯注于前面的斗胆旅行而忘了吃饭。人们忽
视自己的身体,是极容易受其报复的。于是她站在托马斯面前时,便惊恐地听到自己肚子里
的叫声。她几乎要哭了。幸好只有十秒钟,托马斯便一把抱住了她,使她忘记了腹部的声
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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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产生特丽莎的情境残酷地揭露出人类的一个基本经验,即心灵与r体不可调和的
两重性。
很久以前,一个人会惊异地听到自己胸内有节奏跳动,但从不去猜测那是什么。他还不
能对人这样奇怪、陌生的东西给以辨识确定。那时的人体是一间囚室,囚室里的东西能看,
能听,能恐惧,能思索,还能惊异。而人体消失之后所留存的东西,便算是灵魂。
当然,今天的人体不再陌生了:我们知道在胸膛里跳动的是心脏;鼻子是伸出体外的排
气管,为肺输送氧气;脸呢,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标记着所有生理过程的仪表板,标记着
吃,看,听,呼吸以及思维的情况。
自从一个人学会了给人体的各个部位命名,人体就好对付多了。他还得知灵魂不过是大
脑中一种活跃的灰色物质。灵与r两重性的古老命题终于被众多科学术语淹没,我们仅仅将
其作为一种过时的浅见陋识而加以嘲笑。
但是,假使他的一位恋人来听他腹内的咕咕隆隆,灵r一体这个科学时代的诗意错觉,
便即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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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莎力图透过自己的身体来认识自己。正因为如此,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常常站在镜
子前。她害怕母亲发现,每次偷偷照镜子都带有一种秘密犯禁的色彩。
不是虚荣心使她走向镜子,而是那种看见了“我”时的惊奇。她以为透过那面部状貌看
到了自己灵魂的闪光,忘记了自己不过是看见了身体机制的仪表扳。她以为鼻子是自己天性
的真实表露,忘记了那玩意儿不过是给肺输送氧气的通气管。
久久地看着自己发呆,她不时也心烦意乱地看到自己脸上有母亲的影子。她更固执地盯
着镜子,希望母亲的影子消逝而只留下她自己。每次的成功都令她陶醉:她的灵魂浮现于她
的身体表面,如那些塞在底舱的水手终于冲了出来,散布在甲板上,向着长天挥臂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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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象她的母亲,不仅仅是模样象。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整个生命只是她母亲
的继续,象台球桌上一个球的运动只是球员手臂动作的延续罢了。
这种延续是从哪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而后来变成了特丽莎的生命?
也许开始于特丽莎的爷爷,开始于那位布拉格生意人逢人便夸她女儿——特丽莎母亲的
美丽。她母亲才三、四岁,爷爷就告诉她,说她与拉裴尔的圣母像一模一样。四岁的她便再
也忘不了这句话了。她青春妙龄,坐在学校读书时,总是不听老师的课,想着与自己相象的
那幅画。
该结婚的时候了,她有九个求婚者,围着她跪成一圈。她站在中间象个公主,不知挑选
谁好:第一个最英俊,第二个最聪明,第三个最富裕,第四个最健壮,第五个门第显赫,等
六个背诗如流,第七个见多识广,第八个工于小提琴,而第九个极富有男子气。他们都用同
一种姿势跪着,膝盖上的功夫相差无几。
她最后选中了第九个,倒不是因为他最有男子气,而是与他性j时尽管她一再叮嘱:
“小心”、“多多小心啊”,他却故意不小心,使她找不到人打胎而不得不嫁给他。于是特
丽莎出世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众多亲戚都围在小童车旁,与孩子逗趣。特丽莎的母亲不愿
逗趣,甚至根本不说话,只是牵挂着自已另外八个求婚者,看来他们都比第九个好。
象女儿一样,特丽莎的母亲也常常照镜子。一天,她发现眼角边有了皱纹,断定她的婚
事简直毫无意义。大约也是在此时,她遇到了一个男身女气的人,此人行骗有前科,又向她
隐瞒了自己的两次离婚。现在,她恨那些膝头带茧的求婚者,也极想换个位置让自己下跪,
于是便跪倒在她的骗子新朋友面前,抛下丈夫与特丽莎,出走它方。
那个最有男子气的人变得最没有生气,他如此消沉,以至神经今今的,无事找事。心里
怎么想,日里就公开说出来。当局的警察被他的胡言乱语吓坏了,把他抓了起来,审判后给
了他长长的刑期。他们把他的住房封了,把特丽莎送交她母亲。
那个最无生气的人在铁窗里没呆多久就死了。特丽莎与母亲随母亲的骗子来到靠近山区
的——个小镇住下来。骗子在一个机关里供职,母亲则在—家商店干活。母亲又生了三个孩
子,当她重新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又老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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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识到自己已失落一切,开始找寻罪恶的原由。人人都会这么做的。她的第一个丈
夫,有男子气但未被她爱过,未能留意她床上的轻声警告;而她的第二个丈夫,没有男子气
却被她爱得太多,把她从布拉格拖来这个小镇,却跟一个又一个女人往来,使她永远陷入妒
嫉。她无力反抗,唯一属于她、又无法避离的人质便是特丽莎,她能以苦行赎清这一切罪
孽。
的确,难道她不是决定了母亲命运的最主要的罪源吗?她,不就是那最有男子气的男人
的j子和那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的荒谬结合吗?是的,正是从那个要命的时刻起,拙劣的弥
补引起了长途赛,开始了她母亲的命运。那个时刻,叫特丽莎。
特丽莎的母亲无休止地提醒她,母亲就意味着牺牲一切。一个因孩子而失掉一切的女人
说出这话,自然言出有据颇近真理。特丽莎总是听着,相信当母亲是生活的最高价值,而当
母亲也是最大的牺牲。
如果一个母亲是人格化了的牺牲,那一个女儿便是无法赎补改变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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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特丽莎并不知道那天夜地母亲向父亲耳语“小心”的情景。她的负罪感如同原罪
一样解释不清。她尽了一切所能来摆脱她。十五岁时,她便被母亲领出了学校,当了女招
待。她愿做一切事以讨得母亲的欢心,交出全部工资,做家务,照顾弟妹,用整个星期天打
扫房屋和洗东西。这真可惜,因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她渴望上进,只是这个小镇子
不能使她满足。于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洗衣服,盆边总搁着一本书。她去翻书页,洗衣水滴在
书上。
家里似乎没有什么羞耻可言。母亲穿着内衣在房子里冲来冲去,有时候r罩都不戴,夏
天,有些时候则干脆完全光着身子。继父虽然不光着身子行走,可每次特丽莎洗澡,他都往
浴室里钻。有一次,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母亲就大发雷霆:“你以为你是谁?他会把你的
漂亮吞了吗?”
(这种对立情绪清楚地表明,她对女儿的怨恨超过了对丈夫的猜忌。女儿的罪孽是无穷
无尽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特丽莎对解放的渴求和对自己权利的坚持——诸如锁上
浴室门的权利——对于特丽莎的母亲来说,简直比她丈夫可能调戏特丽莎更令人讨厌。)
冬日的一天,母亲决意在灯下光着身子走走,特丽莎很快跑过去把窗帘拉上,唯恐街那
边的行人看见她母亲。但她听到母亲在自己身后爆发出大笑。第二天,来了她母亲几个朋
友:一位邻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师和其他两三个常来串门的女人。特丽莎与随
同来的一
位十六岁的男孩不约而同地问好,而母亲立即乘大家都在场,告诉她们特丽莎如何企图保护
母亲贞洁的事。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特丽莎对人耍撤n、要放p的想法都不甘
心承认呢,”她说。特丽莎脸红了,可她母亲还不罢休,“那有什么可怕的呢?”并以一个
响p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所有的女人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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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莎的母亲响亮地擤鼻子,跟人们公开谈她的性生活,并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假
牙。她可以技艺纯熟地用舌头把那些假牙顶出来。如果嘴笑得太开,上排牙齿会落在下排牙
齿上。诸如此类,给她的脸增添了一种凶狠的表情。
她的行为仅具有唯一的标示:抛弃青春和美丽。在九个求婚者跪在她周围的日子里,她
聪明地保护着自己的l身,这样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体在贞c方面的价值。现在,她
不仅是失去了贞c,而且已经猛烈击碎了它,并张张扬扬地用新的不贞给今昔生活划一条界
线,宣称青春与美丽被人们过分高估,其实毫无价值。
依我看来,特丽莎只是她母亲这种标示的继续,她母亲正是这样来抛弃了自己小美人的
生活,抛在身后远远的。
(如果说特丽莎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姿态缺乏某种自然的优雅,我们是不会惊讶的。她
母亲傲慢、粗野、自毁自虐的举止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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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莎的母亲要求公正。她想看见罪行遭到惩处清算。这就是她坚持让女儿伴着她留在
那无贞洁世界里的原因。在那里,青春与美丽一文不值,世界不过是r体巨大的集中营,人
人都差不多,灵魂是看不见的。
现在我们比较能理解了,为什么特丽莎久久凝视和不时瞥视镜子,并有一种犯禁负疚的
感觉。她是在与母亲作战,是在期待着找到一个与别人不同的躯体,期待自己脸上显示出从
最底层释放出来的水手一样的灵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灵魂——那悲伤、怯懦、自我
封闭的心灵——隐藏在身体内的底层,羞于显露自己。
于是,那一天她初识托马斯,在餐馆的醉鬼们当中曲折穿行,她的躯体被盘中的啤酒沉
沉地垂压,她的灵魂在胃或胰腺的什么位置。后来,托马斯叫她,那声叫唤的意义太大了,
因为呼唤者既不知道她母亲,也不知道那帮醉鬼,对他们日复一日单调的猥亵脏话也一无所
知。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众。
另外,还有些事也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这个店子从未
有人把书打开放在桌上。在特丽莎的眼里,那些书是友谊默契的象征。她也爱读书,她只有
一件武器来与这个包围着她的恶浊世界相对抗: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书,首先又是小说。她读
了大量小说,从菲尔丁到托马斯。曼。这些书不仅提供了一种能使她摆脱无聊生活的虚幻可
能性,作为一种物体,它们还有着另一种意义:她喜欢腋下夹一本书在街上走。这与一百年
前花花公子们的华美手杖一样有意义,使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把书比作公子们的华美手杖还不很准确。手杖不但使主人区别于其他人,还使它的主
人新派、时鬃。书使特丽莎与众不同,却是过时的时尚了。当然,她还太年轻,看不到她在
别人眼里的老时鬃意昧。她居然认为年轻人走路时戴着个收音机耳机实在傻气,未曾想到那
才是新派。)
所以,那个唤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时又是个与她有友谊默契的人。他唤她的声音是和善
的,于是,特丽莎感到她的灵魂从血管里和毛孔里冲出体外,向他展示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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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期从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后,开始想到他与特丽莎的结识只不过是六个极其偶然机遇
的结果,总觉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难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带来的事件,才更见意义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机遇,只有机遇才给我们启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预期的事情,日日重复的事
情,总是无言无语,只有机遇能劝我的说话。我们读出其中含义,就如吉普赛人从沉入杯底
的吻啡渣里读出幻象。
托马斯出现在餐馆里的特丽莎面前是绝对偶然的。他坐在那儿,展卷读书,突然接头看
见了她,微笑着说:“请来一杯白兰地。”
那一刻,收音机碰巧在放音乐。她去柜台后面倒白兰地,顺手将音量调大了一些。她听
出是贝多芬。自从布拉格的某一个弦乐四重奏演出队到他的镇上演出以来,她便知道了贝多
芬的音乐。特丽莎(如我们所知,她总是渴望“上进”)去明了音乐会。大厅里几乎是空的,
除她以外,听众只有当地药技师和他老婆。但四重奏的演奏家们面对着台下一支“三重奏”
的观众团,还是好心地没有取消演出。他们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后三部四重奏乐曲。
后来,药剂师邀请乐手们吃饭,也叫了观众席中这位女孩子同往。从那的起,贝多芬便
成了她对世界另一个面的想象,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当她端着白兰地绕出柜台时,她努力
想弄懂这个机遇的启示:她应召给一位吸引着她的陌生男人送白兰地的时刻,偏偏就是她听
到贝多芬之瞬间,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含在机遇之中。如果爱情是不能忘怀的,机缘一定
会立即展翅向它飞落,象鸟儿飞向方济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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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唤转来付酒钱,合上书(友谊默契的象征)。她想问问他读的什么书。、“你能把
酒钱记在我帐上吗?”他问。
“可以的。”她问,“你住几号房间?”
他把钥匙给她看,钥匙系在一个木牌子上,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六宇。“怪了,”她说,
“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问。
她突然记取父母离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号,可她回答说:“你住在六号房,而
我的班六点钟完。”(我们据此可以称赞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车七点开。”陌生人说。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给了一张账单请他签字,又将其交至服务台。等她干完活,陌
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兴奋地离开旅馆。
旅馆对面是一个荒芜的小公园,破败得只能在这肮脏小镇上找到。但对特丽莎来说,它
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小岛: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杨树,有几条长凳,有一树垂柳,还有一点
儿叫连翘的灌木丛。
他坐在一张黄色的长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馆大门。天,正是她以前读书时常坐的那张
凳子!于是她知道(机缘的鸟儿开始在她的肩头闪闪发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运。他叫住
她,邀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灵魂的水手们已经冲上她身体的甲板了。)然后,她送他走列
车站,他把名片给了她以示告别:“如果你偶然有机会来布拉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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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远不止一张名片,而是
对所有机缘的召唤(那本书,贝多芬,数字六,黄色的公园长凳)。这一切给了她离开家
庭去改变命运的勇气。也许正是这些机缘(相当平常简单,顺便说,
甚至无多兴味,却是人们在这毫无生气的小镇里所期望的),使她爱情萌动,并给了她
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无怠倦。
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相遇
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巧合”是指两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时发生了,相遇了:托马斯出
现在旅馆餐厅的同时,收音机里播放贝多芬。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大量的这样的巧合。如果
托马斯坐的席位被当地屠夫占了,特丽莎就不会注意到收音机在播放贝多芬(尽管贝多芬与
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种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爱情加强了她对美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
音乐;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它,都会被深深打动。那一刻发生在她周围的一切皆因为音乐而生
辉,而显得美好起来。
在特丽莎去见托马斯时腋下夹的那本小说中,安娜与沃伦斯基是在一种奇怪的情境中相
遇的:他们俩在火车站相见,其时有一个人被火车轧死。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安娜自己也躺
在火车下。这是文章的对应——如音乐中开头与结尾有着同一动机也许显得太小说味了一
些,我也同意这么说。但是得有个条件,就是别把那些“虚假的”、“杜撰的”、“违背生
活真实”的概念,也用在“小说味”这个词语上。因为人类的生活确切地说,就是用这种方
式构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为美感所导引,把一件件偶发事件(贝多芬的音乐,火车下的
死亡)转换为音乐动机,然后,这个动机在各人生活的乐曲中取得一个永恒的位置。安娜可
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自杀,但死和火车站的动机,与爱的诞生有着不可忘怀的联系,并且在她
绝望的时刻,以黑色的美诱惑着她。人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各人总
是根据美的法则来编织生活。
指责小说中用神秘的巧合来迷惑人,是错误的(象安娜与沃伦斯基相遇,火车站,死,
或者贝多芬,托马斯,特丽莎以及那白兰地)。指责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视而不见,倒
是正确的。他们这样做,把美在生活中应占的地位给剥夺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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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缘之鸟落在肩头,驱使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也没跟母亲说,便登上火车夫布拉格。
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间照镜子,乞求自己的灵魂不要离弃她身体的甲板,这是她一生中最关
键的时刻呀。她仔细瞧着自己,突然惊慌地感到喉头有些痒,在性命攸关的日子里她会碰上
什么恶运吗?
可是没有转回的余地了,于是她从车站向他挂了电话。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的肚子
却开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来。她努力克制着,感到自己似乎把母亲藏在胃里带来了,是母亲
的狂笑企图毁了她与托马斯的相见。
几秒钟了,她害怕对方会因为自己肚子里粗鲁的声音把她撵出去,可是,他把她揽在怀
里。她感激对方不计较可恨的咕咕声,泪眼模糊,热烈地吻他。还不到一分钟,他们便做起
爱来。她在做a时发出尖叫,以后就发烧。她被流感击倒,那根往肺里送氧气的排气管给堵
住了,红了。
她第二次来布拉格,带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她决意不再回
那个小镇。他邀请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当夜,她便住进一间便宜的旅店,次日把箱子寄存
在车站后,腋下夹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游荡了一整天。即使在她按
门铃以及他打开门之后,她都不愿丢开这本书。这本书就象是进入托马斯世界的通行证。她
明白,除了这可怜的通行证以外,她一无所有。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哭。为了不使自己哭出
来,她大声
说了那么多话,还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拥抱了她,然后做a。她象进入一片茫茫云雾,
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外,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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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叹息,不是呻吟,是一种真正的尖叫。叫得那么厉害,托马斯不得不把头偏离她
的脸,惟恐声音太近会震破耳膜。这叫声不是一种r欲的发泄。
r欲是各种感觉的总动员:当一个人激动亢奋地观察对象时,会极力捕捉每一种声响。
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种感觉,消除听力和视力。事实上,她所叫唤的是她那纯真理想主义
的爱情,并试图以此来消除一切矛盾,消除灵与r的双重性,甚至消灭时间。
她的眼睛闭上了吗?没有。但它们没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顶的一片空白之中。
不时疯狂地把自己的头从一边扭到另一边。
她叫完了,便握着他的手在他身旁睡着了,整夜地握着,
还在八岁时,她便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睡觉,并使自己相信,她握的这只手属于她爱的
一位男人,她的终身伴侣。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了,她梦中如此顽强地握着托马斯的手,是
因为从孩提时代起就训练出了这一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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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迫终日给人上酒、给弟妹洗衣的少女,不能去追求“上进”——势必积存着极大
的生命潜在力。这种力是那些一读书就昏昏欲睡的大学生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特丽莎读得
比他们多,也从生活中学到了许多,只是自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大学生与自学者的差别与
其说在于知识面,还不如说在于他们的生命力以及自信心。特丽莎投入布拉格新的生活中,
其热情是狂乱而不稳定的。她似乎在等待着某一天,什么人过来说:“你在这儿干嘛?回你
的老地方去吧!”她对生活的全部渴望都系在一根绳子上:托马斯的声音。因为正是这个声
音曾经把她那怯懦的灵魂从她体内深处召唤了出来。
特丽莎在一间暗室里有了一份活,但这不够,她还想拍照,而不光是冲冲洗洗。托马斯
的朋友萨宾娜借给她三、四本著名摄影家的专著,又邀她去一个咖啡馆,给她解释书上的照
片,使她对每幅作品都增添了不少兴趣。她静静地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从他们学生的
脸上是不常看到的。.
多亏萨宾娜,她渐渐明白了照片与绘画之间的关系。她还常常让托马斯带她参观布拉格
举办的每一个展览。不久,她的摄影作品便刊登在她所服务的那份图片周刊上,最后,她离
开暗室定进了专业摄影师的行列。
那天晚上,她和托马斯与几个朋友一起去酒吧,庆贺她的升迁。人人都跳了舞,托马斯
却开始生闷气。回家后经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为看到她与他的同事跳舞而嫉妒。
“你说你真的是嫉妒吗?”她不相信地问了十多次,好象什么人刚听到自己荣获了诺贝
尔奖的消息。
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开始在房子里跳起舞来。她不是采
用她在酒吧里的那种舞步,更象村民的波尔卡舞或一种瞎闹时的欢蹦乱跳。拖着托马斯,腿
在空中飞扬,躯身满屋子乱转。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开始妒嫉起来。而托马斯没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诺贝尔
奖,却看成了负担,一个直到他死都压着他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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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赤身l体与一大群l身女人绕着游泳池行定,悬挂在圆形屋顶上篮子里的托马斯,冲
着她们吼叫,要她们唱歌、下跪。只要一个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开枪。
让我回到这个梦里。梦的恐惧并不是始于托马斯的第一声枪响,而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与一群女人一起l身列队行进,这在特丽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就
不让她锁浴室门,这种规定的意思是说:你的身体与别人的没什么两样,你没有权利羞怯,
没有理由把那雷同千万人的东西藏起来。在她母亲眼中,所有的躯体并无二致,一个双一个
地排队行进在这个世界上面已。因此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把l身看成集中营规范化的象
征,耻辱的象征。
梦的开头还有另一种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们不仅仅身体一致,一致得卑微下
贱;不仅仅身体象没有灵魂的机械装置,彼此呼应共鸣——而且她们在为此狂欢!这是失去
灵魂者兴高采烈的大团结。她们欣然于抛弃了灵魂的重压,抛弃了可笑的妄自尊大和绝无仅
有的幻想——终于变得一个个彼此相似。特丽莎与她们一起唱,但并不高兴,她唱着,只是
因为害怕,不这样女人们就会杀死她。
可托马斯把她们一个个s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人为她们的共同划一而兴高果烈,事实上,她们又在庆贺面临的死亡,行将在死
亡中实现更、绝对的同一。托马斯的枪杀,只是她们病态c演中的极乐高c而己。每一声枪
晌之后,她们爆发出高兴的狂笑,每一具尸体沉入水中,她们的歌声会更加响亮。
但为什么执行枪杀的是托马斯呢?又为什么托马斯一心要把特丽莎与那些人一起杀掉
呢?
因为他是送特丽莎加入她们一伙的人。这就是这个梦所告诉托马斯的,而特丽莎自己所
不能告诉他的。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躯体毫无差别的世界。她
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躯体。但是,他还是把她与其他人
等量齐观:吻她们一个样,抚摸她们一个样,对待特丽莎以及她们的身体绝对无所区分。他
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图逃离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间,与她们赤身l体地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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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老是梦见三个连续的场景:首先是猫儿的狂暴,预示着她生活中的苦难;接着是幻想
中多样无穷的死;最后便是她死后的生存,其时,耻辱已变成了一种永恒状态。
这些梦无法译解,然而给托马斯带来了如此明白无误的谴责,他的反应只能是低着头,
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她的手。
梦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又是美的。这一点看来被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给漏掉了。梦不仅
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如果你愿意,也可视之为密码交流);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幻想游
戏,一种本身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