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9-02 16:29      字数:13842
  这天后晌,他坐在一只小凳上看着石匠刻字,鹿子霖走进祠堂来,笑嘻嘻地告
  诉他:“嘉轩哥,县府任命兄弟为白鹿镇保障所乡约了。”白嘉轩问:“乡约怎的
  成了官名了,”鹿于霖说:“人家就这么称呼。”
  1腰干:俗说断止月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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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他用白鹿仓拨给他的
  十分有限的经费,在白鹿镇买下一院破落户的民房。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庭院里散
  发着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气味。他雇请来卫木匠,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把
  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把临街的已经歪扭的门楼彻底拆除,用蓝色的
  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用雪白的灰浆勾饰了每一条砖缝,然后安上两扇漆
  成黑色的宽大门板。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
  一保障所。多年来一直破败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焕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
  镇上,立即昭示出一种奇异的气质。
  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
  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白鹿仓原是清廷设在白鹿原上的
  一个仓库,在镇子西边三里的旷野里,丰年储备粮食,灾年赈济百姓,只设一个仓
  正的官员,负责丰年征粮和灾年发放赈济,再不管任何事情。现在白鹿仓变成了行
  使革命权力的行政机构,已不可与过去的白鹿仓同日而语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
  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
  当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那阵儿,鹿子霖听着
  别扭的“保障所”和别扭的“乡约”这些新名称满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说自
  己要做庄稼,怕没时间办保障所里的事。当他从县府接受训练回来以后,就对田福
  贤是一种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县府接受了为期半月的任职训练。受训结束的前一天,县长史维华再
  一次到场训示,发给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换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仓总乡约和
  各保障所的乡约们一起同史县长合影留念,这无疑是滋水县历史上别开生面的一张
  历史性照片。鹿子霖脱下长袍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镜前一照,自己先吓了一跳,
  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还是相信那个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
  是那个穿长袍马褂的鹿子霖:长条脸,高额头,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统直
  的鼻子,俊俏的嘴角,这个鹿子霖比那个鹿子霖更显得精神了。
  一天后晌,两个正在朱先生的白鹿书院念书的儿子闻讯跑到县府来看望他,看
  见他一身制服就惊得愣呆呆地瞅着。鹿子霖哈哈笑着搂住儿子说:“爸革命咧!”
  大儿子兆鹏说:“爸!你都革命了,还让我念古书?我想到城里的新学堂去念书。
  科举考试早都废止了,再念老书没一点点儿用处了。”二儿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说:
  “好几个生员都走了,到城里的新学堂念书去了。我跟哥哥一块去。”鹿子霖很爽
  快他说:“去!你俩一搭去!史县长说来,咱县上也正筹划新学堂哩!”
  鹿子霖日暮时回到白鹿村,在街巷里遇见熟人,全部认不出他来了。他对这种
  反应已不奇怪,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们的询问:“在县府受训。满了。十五天
  满了。这衣裳……制服嘛!”走进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
  吓得双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进上房向父亲请安。泰恒老汉眨巴着
  眼睛把他从头到脚瞅盯了半晌,惊奇地问:“你的辫子呢?”鹿子霖早有准备:“
  凡是受训的人,齐茬儿都铰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设机构,咋能容留清家的辫
  子?”泰恒老汉闭嘴闷声了。
  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邀请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乡约的时候,鹿泰恒出于自家
  在白鹿村处境的考虑,支持儿子到白鹿村外边去闯世事,现在自然不能为儿子丢掉
  辫子再说二话。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亲汇报了在县府受训的情况,泰恒老汉听了说
  :“甭忘了你老太爷的话。”鹿子霖说:“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着手交办
  买房修房创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轩搭手修造祠堂,创立学堂,修补堡
  子围墙,结果却只是增加了族长白嘉轩的功德;现在他将第一次出面独立行事,就
  决心要办出个样子来。在白鹿村,他的财富可以累加,却与族长的位置无缘;现在
  ,他是保障所的乡约,下辖包括白鹿村在内的十个村庄,起码不在白嘉轩之下了吧
  ?他按照县府规定给保障所的编员人数,物色聘请了一位书手,姓王,是大王村的
  一位学子,写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干。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书手就在厅房里
  坐下来摆出办公的架势了。
  第一保障所创建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鹿子霖首先约请了顶头上司
  总乡约田福贤,还邀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轩在
  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
  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
  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
  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
  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
  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
  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大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
  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
  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
  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
  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
  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
  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
  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
  :“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
  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轩得到通知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部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
  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
  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
  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
  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鹿子霖
  开玩笑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
  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
  且当它玩笑:“嘉轩兄编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
  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
  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
  所以此条属内部掌握,一律不朝下传达。鹿子霖恢复平静以后,就强烈地意识到,
  现在不能示弱,否则以后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说:“各位,咱们官事官办,私事私
  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
  执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服从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问:“谁要是
  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又有人说:“要是想不下
  办法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
  子霖说:“办法只要想,总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后,牙口得放硬点。”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散发的通告,径直走回白鹿衬。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粗皂荚,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通告扎到祠
  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通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洁的几句话,从村子里一边敲
  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
  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通告前已经围满村民。大
  家议论纷纷,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反正倒反成个朘子了!这县长倒是
  个朘子县长……”
  祠堂门外的嘈杂声,搅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以后,孩子们背上竹笼,
  提上草镰去给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散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
  河岸上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
  吟诵出长短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
  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平静
  无扰的清闲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总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
  印署有县长姓名的通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议论和粗鲁的谩骂,心里竟然怦怦搏
  响。清廷的皇帝也没有征收过如此名目的赋税,只是缴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
  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长短句词章。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
  《滋水集》里,这是唯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
  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
  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麽事?”白嘉轩说:“
  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s一s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
  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
  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
  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
  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
  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
  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
  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j毛传帖?
  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说过j毛传帖的事,
  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j毛传贴。”
  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
  虎。灰狼啖r,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
  “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
  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
  :“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c进三根白色的公j尾毛,
  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
  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
  ”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
  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
  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
  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
  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
  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
  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
  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
  散发着一股类似马n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n的
  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j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c着白色翎毛
  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
  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
  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
  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
  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
  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
  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
  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
  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
  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他
  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宫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
  “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
  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
  你赔!”白嘉轩蔑视他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
  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于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
  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
  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杈耙扫帚的男
  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
  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r坨儿不可!”田
  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
  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
  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
  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
  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r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
  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
  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瞠,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
  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他
  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
  让嫂子给咱沏一壶茶。”
  白嘉轩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心里只希望贺氏兄弟领头进县
  城交农器了。但他尚不知,贺氏兄弟跟他一样,此刻也被田福贤安排的几位官员和
  绅士缠住而不得出门。这原是史县长的精心安排。
  时势和机运却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他扛着一架没有安装铁铧的
  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拥入从各个村子涌出的庄稼人当中,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打
  起招呼。人往往就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样子,好多人汇聚到一起又完全变成
  另一种样子。临近三官庙,从四面八方通三官庙的大道小路上,人群汇成一股股黑
  压压的洪流。三官庙小小的庭院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门外的场地上也拥挤着人群,
  齐腰高的麦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烂泥的青苗散发着一股清幽幽的香气。鹿三刚停
  住脚就听到了一个可怖的流言,说起事的人被吓破了胆不敢
  出头了!又说起事的人
  收受了史县长的赏金被收买了!最可怕的是说不愿意收受贿赂的两个头儿被史县长
  抓走了,现在正捆绑在城墙上示众!谁也无法证实,因而也无法辨别其虚实,但举
  事的头目没有出面却是既成的事实。随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骂不再对着收印章
  税的史县长,而是集中到j毛传帖的起事人头上,但至今谁也搞不清究竟是那个村
  的张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这场事件。于是,纷乱而愤怒的庄稼汉们哄哄嚷叫着要去
  惩治起事的人。人群开始s乱,朝来时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里急得像火烧,
  却终究束手无策。
  这时候,从三官庙的院墙里突然传出了欢呼声:“起事的人出头露面了!”消
  息像风一样卷过去,倒流的人又从大道小路上折回来。鹿三看见人群从三官庙的大
  门里流水一样涌泄出来,农具被踩断的咔嚓声,夹杂着被踩倒的人的惨叫,围墙上
  不断有人翻跳下来。一伙人架着一个光头秃脑的和尚从庙门里卷到场地中间。和尚
  踩着两个人的肩膀,左手扶着举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挥舞着那只
  c着白色翎毛的传帖:“苛政猛于虎!灰狼啖r,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
  门儿。朗诵起传帖,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感情炽烈:“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
  民百姓无计无路,罢种罢收……”众人鸦雀无声。鹿三忽然羡慕起和尚来了。和尚
  诵完传帖说:“我一人孤掌难鸣。各位父老再举荐三个头儿,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
  去!有哪位好汉自告奋勇站出来更好……”鹿三听了大叫一声:“白鹿村鹿三算一
  个!”话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来,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
  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到死亡,鹿
  三都没有想透,怎么会产生那样奇怪那样荒唐的感觉。众人又推举出两个人来,和
  尚随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头目为东西南北四路领头儿。和尚吼道:“东原的
  人进东门,西原的人进西门,南原的人进南门。北原的人进北门。史县长不收回成
  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声混合着咒骂,人流像洪水一样滚向县城,土路上扬
  起滚滚黄尘,大道两旁的麦子被踩踏得像牛嚼过的残渣。鹿三赶到城墙下,城门已
  经关死,吼声震天。几十个人抱着一根木头撞击大门,门板被撞碎,却发现里头已
  经用砖封死了。鹿三喊着拆墙扒砖。人拥人挤,效率极低,有人把扒下的砖头掷进
  城墙里去,有的砖头掉下来砸破了自己人的脑袋。这时候,城墙上响起锣声,一个
  人敲着锣喊:“县长向大家见礼!”一伙随员簇拥着史县长出现在城墙上,县长跪
  下了,作揖叩头。打锣的人大声宣布:“史县长令,收盖印章税的通令作废。请父
  老兄弟回乡。”砖头飞上城墙,县长的随员们耍杂技似的凌空逮住砖块,保护着县
  长。史县长又带着随员们跟着敲锣的人顺城墙走了。鹿三倒不知该怎么办了,憋在
  胸间的怒气尚未完全爆发释放出来却已宣告完结。没有经过多少周折而顺利地达到
  目的取得胜利,反倒使人觉得意犹未尽不大过瘾。围在城墙下的人立即把矛头回转
  过来,纷纷吼喊着现在该当实践传帖上的戒律,立即惩治那些没有前来交农具的人,
  骂他们不冒风险而分享斗争的胜利果实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顺从了众人的意
  向,回原路上所过的村庄,凡是没有参与交农的人家都受到严厉的惩罚,锅碗被砸
  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捣烂(本应烧掉,只是怕殃及邻舍而没有点火),有两家乡性
  恶劣的财东绅士也遭到同样的惩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轩在街门口迎接他,深
  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镇上贴出两张布告,一张是罢免史维华滋水县长的命令,同
  时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布告是由省府张总督亲自签署的。白鹿镇逢集,围
  观的人津津乐道,走了一个死(史)人,换了一个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没维持
  (维华)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还难说。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
  次绝好的表演机会。并贴的另一张布告的内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闹事主犯
  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内的领头进城的四个人,还有写传帖的徐先生,煽动起事
  的贺氏兄弟。围观的人看罢第二张告示的观感是,摔了一场平跤。
  白嘉轩比起事以前更难受。一个最沉重的忧虑果然被传言证实了,他的起事人
  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幸免于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钱买通了县府;说他一看事情
  不妙就把责任推到那七个人身上,还说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脸面在县里楦着,等等。
  白嘉轩从早到晚y沉着脸,明知枣芽发了却不去播种棉花。他走了一趟贺家,又走
  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对他们的苦楚的家人并不表示特别的热情,只是冷冷地重复着
  同一句话:“我马上到县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们换回来。”他对哭哭啼啼的鹿三
  的女人说:“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来见你。”
  白嘉轩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县府。县府里的一位年轻的白面书生对他说:“交
  农事件已经平息。余下的事由法院处理,你有事去法院说。”白嘉轩放下褡裢,掏
  出一条细麻绳说:“我是交农的起事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把我捆了让我去坐监
  。”白面书生先是一愣,随之就耐心地解释:“交农事件没有错。”白嘉轩吃了一
  惊,又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漏d:“没错为啥抓人?”白面书生笑着向他解释:“而
  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许人民集会
  结社游行示威,已经不是专制独裁的封建统治了。交农事件是合乎宪法的示威游行,
  不犯法的。那七个人只是要对烧房子砸锅碗负责任。你明白了吗?快把麻绳装到褡
  裢去。你要还不明白,你去法院说吧!”白嘉轩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涂。他又
  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绳来要法院的人绑他去坐监狱。法院的人说了与白面书生意
  思相同的话,宣传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严厉得多:“你开什么玩笑!
  快把你的麻绳收拾起来。谁犯了法抓谁,谁不犯法想坐监也进不来。快走快走!再
  不走就是无理取闹,破坏革命机关秩序。”白嘉轩收拾了麻绳,背起褡裢出了法院,
  就朝县城西边走来,决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办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轩又背着褡涟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内衫口袋里装着姐夫朱先
  生写给张总督的一封短信。总督府门前比县府严密得多,荷枪实弹的卫兵睁眼不认
  人。白嘉轩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来。卫兵们几乎无人不晓朱先生劝退二十万清
  军的壮举,于是放他进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说:“张总督不在。信我给你亲交。
  你回吧。”白嘉轩说:“我要等见张总督。”中年人说:“你等不住。总督不在城
  里。你有事给我说。”白嘉轩把抓人的事说了,并带着威胁的口吻说:“要是不放
  人,我就碰死到大门上。”中年人笑说:“碰死你十个也不顶啥,该放的放,不该
  放的还得押着。你快走,我还忙着。”白嘉轩急了:“不是我姐夫劝退方巡抚,你
  多半都成了乱葬坟里的野鬼!你们现在官儿坐稳了,用不着人了是不是?”中年人
  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他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
  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白嘉轩当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
  里。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徐先生贺家兄弟以及两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
  正坐在上房明间的桌子旁。六个人一见他,都齐刷刷跪下了。白嘉轩惊喜万分,一
  一扶起他们,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何德治县长放人。白嘉轩问:“和尚
  呢?”六个人全都默然,说不出口现在就押着和尚独独一个。白嘉轩不在意他说:
  “甭急甭怕。和尚下来再搭救,一个人也不能给他押着。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今日
  难得相会,喝几盅为众位压惊。”说罢吩咐仙草炒菜,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
  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嘉轩,
  我这几天在号子里,你猜做梦梦见啥?夜夜梦见的是咱的牛马!我提着泔水去饮牛,
  醒来时才看见是号子里的n桶……”
  搭救和尚出狱费尽了周折。法院院长直言不讳地述说为难:“烧了人家房,砸
  了家锅,总得有一个人背罪吧?”白嘉轩说:“办法你总比我多!”他不惜破费,
  抱定一个主意,用钱买也得把和尚买出来。徐先生把他的俸银捐赠出来。贺家兄弟
  也送来了银元。三官庙的老和尚胸膛上挂着“救吾弟子”的纸牌,到原上的各个村
  庄去化缘,把零碎小钱兑成大钱银元,交给嘉轩。白嘉轩把铛铛响着的银元送到法
  院院长的太太手里,院长果然想出了释放和尚的办法。和尚释放了。白嘉轩小有不
  悦的是,和尚获释后,既没有向搭救他出狱的他表示谢意,也没有向为他化缘集资
  的老和尚辞谢。他没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庙,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个谜。这时候,
  有人说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j,才逃到白鹿原上来的,进三官庙不过是为了逃躲官
  府的追缉罢了;又有人说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白嘉轩看来,这些已经
  无需追究,更无需核实,因为搭救他们出狱的总体目的已经达到,至于他还当不当
  和尚,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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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交农事件经人们百次千次不厌其烦地议论过,终于淡漠下来了。有关白狼的嘈
  传中止了,却随着又传开了天狗的叫声。传说白狼原先在哪儿出现过,天狗的叫声
  就在哪儿响起。听到过天狗叫声的人还嘬起嘴模仿着:“溜溜溜——溜溜溜。”细
  细的尖尖的叫声与庄户人养的柴狗汪汪汪的叫声大相径庭,一般人即使听到“溜溜
  溜”的叫声,也不会与狗的叫声联系起来。而狗们是能听懂的,每当它们听到“溜
  溜溜”的叫声,就像听到号角,得到命令一样疯狂地咬起来,整个村子,甚至相邻
  的几个村子的狗都一齐咬起来,白狼就不敢进宅跳圈了。
  白鹿原又恢复了素有的生活秩序。牛拉着箍着一圈生铁的大木轮子牛车嘎吱嘎
  吱碾过辙印深陷的土路,迈着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庄之间悠然往还,冬天
  和春天载着沉重的粪肥从场院送到田里,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麦捆或谷穗从田地
  里运回场院。白嘉轩也很快把精力转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饬中来。
  在闹“交农”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时间里,《乡约》的条文松弛了,村里竟出现
  了赌窝,窝主就是庄场的白兴儿。抽吸鸦片的人也多了,其中两个烟鬼已经吸得倾
  家荡产,女人引着孩子到处去乞讨。他敲响了大锣,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来,
  从来也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白兴儿和那一伙子赌徒也被专意叫来。那两个烟鬼丧魂
  落魄的丑态已无法掩饰,张着口流着涎水,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后。白嘉轩点燃了蜡
  烛,c上了紫香,让徐先生念了一些《乡约》的条文和戒律。白嘉轩说:“赌钱掷
  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烟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们来给他治手,
  嘴上有毛病的咱们就给他治嘴。”白嘉轩先叫了白兴儿的名字。白兴儿“扑通”一
  声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赌了,我再不赌了!我再赌钱掷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
  ”白嘉轩说“起来起来!跟我来——”白嘉轩把白兴儿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树下,“
  背过身子举起手!”白兴儿背靠着槐树举起双手,人们清清楚楚看见了白兴儿那手
  指间的鸭蹼一样的皮,白兴儿平时总是把手藏在衣襟下边羞于露丑,白嘉轩又连着
  点出七个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树
  举起了双手。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着人用干枣
  刺刷子抽打,八个人的粗的细的嗓门就一齐哭叫起来。白嘉轩问:“说!各人都说
  出自个赢了多少输了多少。”白兴儿和那六个人都哭泣着声如实报了数。白嘉轩默
  默算计一番,赢的和输的数目大致吻合,可以证明他们尚未说谎,就说:“输了钱
  的留下,赢了钱的回去取钱。”白兴儿和另两个赢主儿被解下手,然后跑回家取了
  钱又跑来,按族长的眼色把银元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白嘉轩说:“谁输了多少就取
  多少。”那五个输家被解下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失财复得的事,颤巍巍地从桌
  子上码数了银元,顾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便趴在地上叩头:“嘉轩爷(
  叔哥)我再也不……”白嘉轩却冷着脸呵斥道:“起来起来!你们八个人这下记住
  了没?记住了?谁敢信啊!把锅抬过来 ”几个人把一只大铁锅抬来了,锅里是
  刚刚架着硬柴烧滚的开水。白嘉轩说:“谁说记下了就把手塞进去,我才信。”几
  个输家咬咬牙就把手c进滚水里,当即被烫得跳着脚甩着手在院子里打转转。白兴
  儿和两个赢家也把手c进滚水锅里,直烫得叫爸叫爷叫妈不迭。白嘉轩说:“我说
  一句,你们再记不下再赌的话,下回就不是滚水而是煎油!”
  接着两个烟鬼被叫到众人面前,早已吓得抖索不止了,白嘉轩用十分委婉的口
  气问:“你俩的屋里人和娃娃呢?”俩人吭哧半晌,耷拉着脑袋嗫嗫嚅嚅地说,“
  回娘家去了!”“要……要饭去了!”白嘉轩皱着眉头,痛苦不堪他说:“一个引
  着娃娃回娘家去了,一个引着娃娃沿街乞讨去了。你俩想想,一个出嫁的女人引着
  娃娃回娘家混饭吃是啥味气?一个年轻女人引着娃娃日里蹭人家门框夜里睡庙台子
  是啥味气?〃白嘉轩说到这儿已经动心伤情,眼角润湿,声音哽咽了。众人鸦雀无声,
  有软心肠的人也开始抽泣抹泪。白嘉轩说:“我已经着人把你俩的女人和娃娃找回
  来了。你们来——”众人吃惊地看见,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女人拖着儿女从徐先生
  的居室里出来了,羞愧地站在众人面前。那个讨饭的女人衣服破烂,面容憔悴,好
  多人架不住这种刺激就吼喊起来:“捶死这俩烟鬼!”白嘉轩说:“女人娃娃逢着
  这号男人这号老子就有遭不尽的罪。我想这两个女人丢的不光是自个的脸,也丢尽
  白鹿一村人的脸!我提议把祠堂官地的存粮给她俩一家周济几斗……大家悦意不悦
  意?”悦意的人先表示了悦意,随之就数落起烟鬼的无德;不悦意的人先斥责烟鬼
  的败家子行径,随之就表示根本不该予以同情,但究竟是人数不多。两个烟鬼羞愧
  难当,无地自容,跪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喊说:“族长,你用枣刺刷子抽我这
  号不要脸的东西!我再要是抽大烟,你就把我下油锅!”烟鬼们无以数计的丢脸丧
  德的传闻使他根本不相信这些誓言,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烟鬼不是强迫而是自觉
  戒掉了这恶习的。他立时变了脸:“我刚才说了,你俩的毛病害在嘴上,得治嘴。
  我给你俩买下一服良药,专治大烟瘾。端来——”什么良药尚未端进门来,一股令
  人窒息的恶臭已经传进祠堂院庭,众人哗然,是屎啊!后来,两个烟鬼果然戒了大
  烟,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传不衰的笑柄。
  一个连y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泄下一抹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渡旋的屋瓦
  上,令人心胸舒畅了些。白嘉轩把木头泥屐绑上脚就出了街门。街巷里的泥浆埋没
  了泥屐的木腿。他小心地走过去,背着手,走到镇上的中医堂门口就脱下了泥屐。
  冷先生一见面就慨叹:“唉,今日才见了日头,人都快发霉了”白嘉轩说:“今年
  的棉花算是白种了。”坐下之后,冷先全说:“我正想去找你哩!”雨下得人出不
  了门。有一件事要求你哩!”白嘉轩说:“只要我能办,那还有啥说的。”冷先生
  稍作沉思,就直言相告:“子霖想给兆鹏订亲,托人打探咱的实底儿,想订咱的大
  女子。你看这事办得办不得,”白嘉轩毫不含糊他说:“这有啥说的?只要八字合。
  ”冷先生说:“八字暗里先掐了一下,倒是合。你若是觉得可办,我就得请你出马,
  这媒得由你来撮合。白嘉轩”让道:“村里有专事说媒联姻的媒婆媒汉,我可没弄
  过这号事。”冷先生执意道:“媒婆媒汉的溜溜嘴,我嫌烦。我就相中你合适。”
  白嘉轩推辞说:“为你老兄说媒联烟,兄弟机会难得哩!可这是两边的事,子霖那
  边好说不好说呢,冷先生说:“实话给你说吧,让你当媒人,我还没敢想劳驾你,
  是子霖的意思哩!”白嘉轩再也不好意思托辞推卸,就充当了一次媒汉的角色。在
  秋收秋播的大忙季节到来之前的消闲时日里,这桩婚事按照通行的婚俗礼仪订成了。
  秋收秋播完毕到地冻上粪前的暖融融的十月小阳春里,早播的靠茬麦子眼看着
  忽忽往上蹿,庄稼人便用黄牛和青骡套上光场的小石碌进行碾压。麦无二旺,冬旺
  春不旺。川原上下,在绿葱葱的麦田里,黄牛悠悠,青骡匆匆,间传着庄稼汉悠扬
  的“乱弹”腔儿。白嘉轩独自一人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