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9-02 16:29      字数:13757
  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绫一缕丝绸。妻子用面汤浆
  过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
  方轻俏的声调无异於异族语肓,往往也被他们讪笑取乐。他渐渐不悦他们的轻浮。
  一天晚宴之後,他们领他进了一座烟花楼。当他意诚到这是一个什麽去处时怒不可
  遏,拂袖而去,对遨他南行讲学的朋友大发雷霆: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感。当
  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论,大声疾呼,以正世风。竟然
  是白日里游山玩水,饮酒作乐,夜间寻花问柳,梦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释,说
  几位同仁本是好意,见他近日情绪不佳,恐他离家日久,思念眷属,於是才……朱
  先生不齿地说:君子慎独。此乃学人修身之基本。表里不一,岂能正人正世!何
  来如此荒唐揣测?当即斯然决定,天明即起程北归,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说,
  如果一次学也不讲就匆匆离去,於他的面子上实在难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让步,讲
  了一回,语言又成为大的障碍,一些轻浮子弟窃窃讥笑他的发音而无心听讲。朱先
  生更加懊恼,慨然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他憋着一肚子败兴气儿回到关
  中,一气登上华山顶峰,那一口气才吁将出来,这才叫出哪!随即吟出一首《七绝
  》来:
  踏破白云万千重
  仰天池上水溶溶
  横空大气排山去
  砥柱人间是此峰
  朱先生自幼聪灵过人,十六岁应县考得中秀才,二十二岁赴省试又以精妙的文
  辞中了头名文举人。次年正当赴京会考之际,父亲病逝,朱先生为父守灵尽孝不赴
  公车,按规定就要取消省试的举人资格。陕西巡抚方升厚爱其才更钦佩其孝道,奏
  明朝廷力主推荐,皇帝竟然破例批准了省试的结果。巡抚方升委以重任,不料朱先
  生婉言谢绝,公文往返六七次,仍坚辞不就。直至巡抚亲自登门,朱先生说:你
  视我如手足!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害的是浑身庥痹的病症!充其量我这只手会摆
  或者这只脚会走也是枉然。如果我不做你的一只手或一只脚,而是为你求仙拜神乞
  求灵丹妙药,使你浑身自如起来,手和脚也都灵活起来,那麽你是要我做你的一只
  手或一只脚,还是要我为你去求那一剂灵丹妙药呢?你肯定会选取後者,这样子的
  话你就明白了。方巡抚再不勉强。朱先生随即住进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坐落在县城西北方位的白鹿原原坡上,亦名四吕庵,历史悠远。宋朝
  年间,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看骡子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来轿子,一路流
  连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和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
  一跃又贴入绿色之中再不复现。小吏即唤轿夫停步,下轿注目许多时再也看不见白
  鹿的影子,急问轿夫对面的原叫什麽原,轿夫说,白鹿原。小吏哦了一声
  就上轿走了。半月没过,小吏亲自来此买下了那块地皮,盖房修院,把家眷迁来定
  居,又为自己划定了墓x的方位。小吏的独生儿子仍为小吏。小吏的四个孙子却齐
  摆摆成了四位进士,其中一位官至左丞相,与司马光文彦博齐名。四进士全都有各
  自的著述。四兄弟全部谢世後,皇帝钦定修祠以纪念其功德,修下了高矮粗细格式
  完全一样的四座砖塔,不分官职只循长幼而分列祠院大门两边,御笔亲题四吕庵
  匾额於门首。吕氏的一位後代在祠内讲学,挂起了白鹿书院的牌子。这个带着
  神话色彩的真实故事千百年来被白鹿原上一代一代人津津有味地传诵着咀嚼着。朱
  先生初来时院子桌长满了荒草,蝙蝠在大梁上像蒜辫一样结串儿垂吊下来。朱先生
  用方巡抚批给他的甚为丰裕的银饷招来工匠彻底修缮了房屋,把一副由方巡抚书写
  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架到原先挂看四吕庵的大门首上。那块御笔亲题的金匾
  已不知去向。大殿内不知什麽朝代经什麽人塑下了四位神像,朱先生令民工扒掉,
  民工畏怯不前,朱先生上前亲自动手推倒了,随口说:不读圣贤书,只知点蜡烧
  香,怕是越磕头头越昏了!
  然而朱先生却被当作神正在白鹿原上下神秘而又热烈地传诵着。有一年麦子刚
  刚碾打完毕,家家户户都在碾压得光洁平整的打麦场上凉晒新麦,日头如火,万里
  无云,街巷里被人和牲畜踩踏起一层厚厚的细土,朱先生穿着泥屐在村巷里叮咣叮
  咣走了一遭,那些躲在树荫下看守粮食的庄稼人笑他发神经了,红红的日头又不下
  雨穿泥屐不是出洋相麽?小孩子们尾随在朱先生p股後头嘻嘻哈哈像看把戏一样。
  朱先生不恼不躁不答不辩回到家里就躺下午歇了。贤妻嗔笑他书越念越呆了,连个
  晴天雨天都分辨不清了。正当庄稼人悠然歇晌的当儿,骤然间刮起大风,潮过一层
  乌云,顷刻间白雨如注,打麦场上顿时一片汪洋,好多人家的麦子给洪水冲走了。
  人们过後才领悟出朱先生穿泥屐的哑谜,痛骂自己一个个愚笨如猪,连朱先生的好
  心好意都委屈了。
  有天晚天,朱先生诵读至深夜走出窑d去活动筋骨,仰面一啾满天星河,不由
  脱口而出:今年成豆。说罢又回窑里苦读去了。不料回娘家来的姐姐此时正在
  茅房里听见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讲给丈夫。夫妇当年收罢麦子,把所有的土地
  全部种上了五色杂豆。伏天里旷日持久的乾旱旱死了包谷稻和谷子,耐旱的豆类却
  抗住了乾旱而获得丰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驴驼来了各种豆子作酬谢,而且抱怨弟弟
  既然有这种本领,就应该把每年夏秋雨季成什麽庄稼败那样田禾的天象,告诉给自
  家的主要亲戚,让大家都发财。朱先生却不开口。事情由此传开,庄稼人每年就等
  着看朱先生家里往地里撤什麽种子,然後就给自家地里也撤什麽种子。然而像朱先
  生的姐姐那样得意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朱家的庄稼和众人的庄稼一样遭灾,冷子
  打折了包谷,神虫吸干了麦粒儿,蝗虫把一切秧苗甚至树叶都啃光吃净了。但这并
  不等於说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机不可泄露,给自己的老子和亲戚也不能破了天机。
  後来以至发展到丢失衣物,集会上走丢小孩,都跑来找朱先生打筮问卜,他不说他
  们不走,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灾难。朱先生就仔细询问孩子走去的时间地点原因,
  然後作出判斯,帮助愚陋的庄稼人去寻找,许多回真的应验了。朱先生开办白鹿书
  院以後,为了排除越来越多的求神问卜者的干扰,於是就一个连一个推倒了四座神
  像泥胎,对那些吓得发痴发呆的工匠们说: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书院开学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青年农民汗流浃背跑进门
  来,说他的一头怀犊的黄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询问朱先生该到何处去找。朱先生
  正准备开学大典,被来人纠缠住心里烦厌,然而他修养极深,为人谦和,仍然喜滋
  滋地说,牛在南边方向。快跑!迟了就给人拉走了。那青年农人听罢转身就跑,
  沿着一条窄窄的田间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面有两个姑娘手拉着手在路上并肩而行,
  小伙子跑得气喘如牛摇摇晃晃来不及转身,正好从两个姑娘之间穿过去,撞开了她
  俩拉着的手。两位姑娘拉住他骂起来,附近地里正在锄麦子的人围过来,不由分说
  就打,说青年农民耍s使坏。青年农民招架不住又辩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紧
  追不舍。青年农民情急无路,就从一个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头一看,
  黄牛正在坎下的士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红皮毛的小牛犊橛看尻子在吮奶,老黄牛
  悠然舔看牛犊。他爬起来一把抓住牛缰绳,跳肴脚扬看手对站在高坎上头那些追打
  他的庄稼人发疯似的喊:哥们爷们,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随之把求朱先生
  寻牛的事述说一遍。那些哥们爷们纷纷从高坎上溜下来,再不论他在姑娘跟前耍s
  的事了,更加详细地询问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细梢末节,大家都说真是活神仙啊!寻
  牛的青年农民手舞足蹈地说:朱先生给我念下四句秘诀,要得黄牛有,疾步朝
  南走,撞开姑娘手,老牛舔牛犊。'你看神不神哪!'这个神奇的传说自然很快传进
  嘉轩的耳朵,他在後来见到姐夫时间证其虚实,姐夫笑说:哦,看来我不想成神
  也不由我了!
  嘉轩一贯尊重姐夫,但他却从来也没有像一般农人把朱先生当作知晓天机的神。
  他第一次看见姐夫时竟有点失望。早已名噪乡里的朱才子到家 来迎娶大姐碧玉时,
  他才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风采,那时他才刚刚穿上浑裆裤。才子的模样普普通通,走
  路的姿势也普普通通,似乎与传说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无法统一起来。母亲
  在迎亲和送嫁的人走後问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样?他拉下眼皮沮丧地说:不
  咋样。母亲期望从他的嘴里听到热烈赞美的话而没有得到满足,顺手就给了他一
  个抽脖子。
  他开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读了书也渐渐懂事以後,但也始终无法推翻根深蒂固的
  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个不咋样的凡夫俗子,
  而是断定那是一位圣人,而他自己不过是个凡人。圣人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凡
  人却看不透圣人的作为;凡人和圣人之间有一层永远无法沟通的天然界隔。圣人不
  屑於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难以遵从圣人的至理名言来过自己的日
  子。圣人的好多广为流传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实际上只有圣人自己可以做得到,
  凡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按下银钱是催命鬼。这是圣人姐夫
  的名言之一,乡间无论贫富的庄稼人都把这句俚语口歌当经念。当某一个财东被土
  匪抢劫财宝又砍掉了脑袋的消息传开,所有听到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慨叹着吟
  诵出圣人的这句话来。人们用自家的亲身经历或是耳闻目睹的许多银钱催命的事例
  反覆论证圣人的圣言,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身体力行。凡人们兴味十足甚至幸灾乐
  祸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刚刚说过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脑後,又拚命去劳作去挣钱
  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多买一亩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机运到来的时候绝不错失
  良机。凡人们绝对信服圣人的圣言而又不真心实意实行,这并不是圣人的悲剧,而
  是凡人永远成不了圣人的缘故。
  从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条被牛车碾压得车辙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
  边,下了原坡涉过滋水就离滋水县城很近了。白嘉轩从原顶抄一条斜c的小路走下
  去,远远就瞅见笼罩书院的青苍苍的柏树。白嘉轩踩看溜滑的积雪终於下到书院门
  口,仰头就看见门楼嵌板上雕刻着的白鹿和白鹤的图案,耳朵里又灌入悠长的诵读
  经书的声音。他进门後,目不斜规,更不左顾右盼,而是端直穿过院庭,一直走到
  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来。姐姐正盘腿坐在炕上缝衣服,一边给弟弟沏茶,一边
  询问母亲的安宁。不用间,姐夫此刻正在讲学,他就坐着等着和姐姐聊家常。作为
  遐迅闻名的圣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没有绫罗绸缎着身。靛蓝
  色大襟衫,青布裤,小小脚上是系看带儿的家织布鞋袜,只是做工十分精细,那一
  颗颗布绾的组扣和纽环,几乎看不出针钱的扎脚儿。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净了,也
  胖了点儿,不见臃肿,却更见端庄,眼裹透看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
  着什麽的严峻。大姐嫁给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了,已经不
  是在家时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补缀着急了还骂他几句的那个大姐了。院里一阵杂
  沓的脚步声,嘉轩从门裹望过去,一伙伙生员朝後院走来,一个个都显得老成持重
  顶天立地的神气,进入设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里静下来。姐夫随後回来,打过
  招呼问过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饭。饭食很简单,红豆小米粥,掺着扁豆面
  的蒸模颜色发灰,切细的萝萄丝裹拌着几滴香油。吃罢以後,姐夫口中嘬进一撮乾
  茶叶,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萝萄的气味,免得授课或与人谈话时喷出异味
  来。姐夫把他领到前院的书房去说话。
  五间大殿,四根明柱,涂成红色,从上到下,油光锃亮。整个殿堂里摆看一排
  排书架,架上搁满一摞摞书,进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书纸的气息。西进隔开形成
  套间,挂看厚厚的白色土布门帘,靠窗置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
  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姐夫的心爱之物。滋水县以出产美玉而闻
  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除了这些再不见任何摆设,不见一
  本书也不见一张纸,整个四面墙壁上,也不见一幅水墨画或一帧条幅,只在西山墙
  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勾书的本县地图。嘉轩每次来都禁不住想,那些字书条幅挂满墙
  壁的文人学士:其实多数可能都是附情风雅的草包,像姐夫这样其有学问的人,其
  实才不显山露水,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更不必挂到墙上去唬人。两人坐在桌子两
  边的直背椅子上,中间是一个木炭火盆,炭火在静静地燃烧,无烟无焰,烧过留下
  的一层白色的炭灰,仍然是明晰地显露着木炭本来的木质纹路,看不见烟火却感到
  了温暖。姐夫一追添加炭棒,一边支起一个三角支架烧水沏茶。他就把怎样去请y
  阳先生,怎麽在雪地里撒n,怎麽发现那一坨无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
  拉屎伪造现场的过程详尽述说了一遍,然後问:你听说过这号事没有?姐夫朱
  先生静静地听完,眼裹露出惊异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话,取来一张纸摊开在桌上,
  又把一只毛笔交给嘉轩说:你书一书你见到的那个白色怪物的形状。嘉轩捉着
  笔在墨盒里膏顺了笔尖,有点笨拙却是十分认真地书起来,书了五片叶子,又书了
  秆儿把叶子连结起来,最终还是不无遗憾地憨笑看把笔交始姐夫,我不会儿
  。朱先生拎起纸来看看,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图,忽然嘴一抿柙秘地说:小弟,
  你再看看你书的是什麽?嘉轩接过纸来重新审视一番,仍然憨憨地说:基本上
  就是我挖出来的那个怪物的样子。姐夫笑了,接过纸来对嘉轩说:你画的是一
  只鹿啊!嘉轩听了就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越看自己刚才画下的笨拙的图画越像一
  只白鹿。
  很古很古的时候(传说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准确性),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色
  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从
  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蹿
  高了,黄不拉几的弱苗子变成黑油油的绿苗子,整个原上和河川里全是一色绿的麦
  苗。白鹿跑过以後,有人在田坎间发现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y沟湿地里
  死成一堆的癞蛤蟆,一切毒虫害兽全都悄然毙命了。更使人惊奇不已的是,有人突
  然发现瘫痪在炕的老娘正潇洒地捉看擀杖在案上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
  亮的眼睛端看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
  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
  嘉轩刚刚能听懂大人们不太复杂的说话内容时,就听乃乃母亲父亲和村里的许
  多人无数次地重复讲过自鹿神奇的传说,每个人讲的都有细小的差异,然而白鹿的
  出现却是不容置疑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尤其在战乱
  灾荒瘟疫和饥饿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
  永远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那确是一个耐得咀嚼的
  故事。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
  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
  麻廓清,毒虫减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美妙的人乎盛世!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
  解知人言的时候进人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嘉轩现在捏看自己刚刚书下那只白
  鹿的纸,脑子里已经奔跃着一只活泼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
  是圣人的观念。他亲眼看见了雪地下的奇异的怪物亲手画出了它的形状,却怎麽也
  判斯不出那是一只白鹿。圣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状,你画的是一只鹿啊
  !一句话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朗然了。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
  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
  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
  世事d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纸又变得黑
  瞎糊涂了。圣人姐夫说过那是一只鹿啊之後,就不再说多余的一句话了,而且
  低头避脸。嘉轩明白这是圣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脑子里都浮动着那只白鹿。白鹿已经溶进白
  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
  一只精窍显现了,而且是有意把这个吉兆显现给他白嘉轩的。如果不是死过六房女
  人,他就不会急迫地去找y阳先生来观x位;正当他要找y阳先生的时候,偏偏就
  在夜里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封门坎的天气里,除了死人报丧
  谁还会出门呢?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白嘉轩的精确绝妙的安排。再说,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清早起来在後院的茅厕里撒n,而不是一直把那泡n憋到土岗上
  去撒,那麽他就只会留心脚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东张西望了,自然也就不会发现几
  十步远的慢坡下融过雪的那一坨湿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这样,他永远也不会涉
  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灵把白鹿
  的吉兆显示给我白嘉轩,而不是显示给那块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
  灵救助自家的旨意办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块慢坡地买到手,倒是得花一点心计。
  要做到万无一失而又不露蛛丝马迹,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谋算得十分精当。办
  法都是人谋划出来的,关键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急急慌慌草率从事。一当把万全之
  策谋划出来,白嘉轩实施起来是迅猛而又果敢的。
  亦凡书库扫校
  下一章 回目录
  第三章
  吃罢晚饭,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
  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
  色今人望之顿生怜悯。他声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济
  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被落在
  他的手里了。这真是天减自家,不可扭转。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
  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租宗的心头r……河川里那二亩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户捋
  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希求冷先生
  老兄看在与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交涉,居中调节。说到此时潸然泪
  下,变卖租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白嘉轩将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
  中落下败家子的可耻名声。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间: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白
  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光了父亲几十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
  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槽头现有的红马和黄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
  一个媳妇的骋礼,他现在订一个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
  怎麽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动:
  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妻,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地是不能卖。你卖二亩水地容
  易,再置二亩水地就难了。眼看着你卖地还要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
  呀!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父亲老冷先生在白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时,得助於嘉轩的
  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根的外乡人就很难在白鹿镇扎住脚。嘉轩的爷
  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麽就卸下什麽,从中药材的交易发展
  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交,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父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交
  了。
  冷先生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白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
  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後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
  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
  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
  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
  如何也不能……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哽一声终於答应
  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
  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
  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於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
  宁可拉枣g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
  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礼仪
  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桓一听自家要买二亩水地,还
  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
  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
  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是急
  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
  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
  证。鹿泰桓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
  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麽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
  侄儿要买水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说:好我
  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水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
  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顾虑什麽了。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
  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
  缓下来。经过这一番交谈,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
  地属於真实而不会中途变卦,至於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白鹿村论实力非他莫
  属。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麽办算啦!这事麻,你
  下来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轩是平辈弟兄,话好说事也好办,我一个长辈怎麽
  和娃娃说这号话办这号事哩。再说子霖也成人了,这是给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
  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
  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後直奔主
  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麽弄,有话明说,过後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
  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
  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
  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
  把买地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
  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
  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
  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
  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
  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
  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白嘉轩,白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
  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
  去的水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现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
  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党的
  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
  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
  後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
  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
  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
  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
  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麽办
  。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
  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
  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
  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
  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
  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
  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
  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
  误决不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
  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
  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
  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
  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
  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
  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
  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
  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
  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
  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
  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
  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
  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
  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
  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水车
  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
  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
  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
  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老秀才写好契约,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给买卖双方的主人都看了一
  遍。冷先生把笔交给嘉轩,嘉轩捏看毛笔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鹿子霖接过笔很轻松地划拉了一阵。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写上了自己
  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签名。冷先生取来印泥盒子,四个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红色
  印泥,然後一齐往契约上按下去。一式两分,买方和卖方各据一份。冷先生给每人
  盅里斟上酒,一齐饮了。
  这桩卖地或者说换地的交易完毕後的第二天早饭时,白嘉轩才把这事告知母亲。
  不等嘉轩说完,白赵氏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纯银镯子把嘉轩的牙床
  硌破了,顿时满嘴流血,无法分辩。鹿三扔下筷子,舀来一瓢凉水,让嘉轩漱口涮
  牙。白赵氏来到泠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
  省人事。冷先生松开正在给一位农妇号脉的手,从皮夹桌抽出一根细针,扎入白赵
  氐人中x,白赵氏才哇地一声哭叫出来。冷先生这时才得知嘉轩根本没有同母
  亲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泼地墙已推倒,只能劝慰白赵氏,年轻人初出茅庐想事单
  纯该当原谅,多长几岁多经一些世事以後办事就会周到细密了。白赵氏的心病不是
  那二亩水地能不能卖,而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儿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张瞒看她就做了,
  自然是根本不把她当人了。想到秉德老汉死没几年儿子就把她不当人,白赵氏简直
  都要气死了。白鹿村闲话骤起,说白嘉轩急着讨婆娘卖掉了天字号水地,竟然不敢
  给老娘说清道明,熬光g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得好!
  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轩抚着已
  经肿胀起来的腮帮,并不生老娘的气。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灵的隐秘再不扩大
  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齿出血腮帮肿胀的母亲。母亲在家里以至到白鹿镇
  中药铺找冷先生闹一下其实不无好处,鹿家将会更加信以为真而不会猜疑是否有诈。
  遵照契约上双方拟定的协议,收罢麦子撂地,当年的夏粮由老主人收割,算是
  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获,秋庄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种了。鹿家父子
  扛着镢头铁锹踏进新买的二亩水地时,天色微明,知更鸟在树梢上空吵成一片,在
  这块已经属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为了这件不同
  寻常的事,父子俩亲自来干了,却把长工刘谋儿指派干其它活儿去了。父亲用脚指
  着地头一坨地皮说:照这儿挖。儿子只挖了一镢就听到铁石撞击的刺耳的响声,
  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丝一毫都无差错。那块刻有东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湿漉漉
  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垫着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着刚刚挖
  出的界石问:爸,你记不记得这界石啥时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说:我
  问过你爷,你爷也说不上来。鹿子霖就不再问,这无疑是几代人也未变动过的祖
  业。现在变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办的事。鹿泰桓背抄着结实的双手,用脚踢着那
  块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头的小路边上。沿着界石从南至北有一条永久性的庄严无
  犯的垄梁,长满野文、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节儿草以及旱长虫草等杂
  草。垄梁两边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们长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们被铲除,几代人
  以来它们就一直像今天这样生长着。比之河川里诸多地界垄梁上发生的吵骂和斗殴,
  这条地界垄梁两边的主人堪称楷模。鹿家父子已经动手挖刨这道垄梁,挖出来的竟
  然是一团一团盘结在一起的各种杂草的黄的黑的褐的红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镢
  头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闪闪的麦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晒得填到灶下当
  柴烧了。这条坚守着延续着几代人生命的垄梁,在鹿家父子的镢头铁锹下正一尺一
  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骡子用犁铧耕过,这条垄梁就荡然无存了,自家原有的一亩
  三分地和新买的白家的二亩地就完全和谐地归并成一块了。儿子鹿子霖说:後晌
  先种这地的包谷。父亲鹿泰桓说:种!儿子说:种完了秋田以後就给这块
  地头打井。父亲说:打!儿子说他已经约定了几个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斗
  水车的木匠也已打过招呼,这两项大事同时进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装水车。父
  亲说:这样干给工匠管饭省事。日头已经s出灼人的光焰,该当回家吃早饭了。
  儿子突然问:听说嘉轩准备给他爸迁坟哩?父亲冷漠地说:越折腾越糟!爱
  迁就迁,爱折腾就折腾去!
  原坡地上的麦子开始泛出一层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场透雨。临近天明时白嘉
  轩醒来,放声痛哭。哭声惊动了母亲。他说他梦见父亲了。搞不清父亲怎麽弄得满
  身满脸都是泥水,浑身衣服湿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着冷颤。搞不清脚下怎麽
  会有一个泥水聚积的深潭,父亲似乎就是从水潭裹爬上来的,腿脚一抖索又跌下潭
  里,他怎麽拽也拽不上来,眼看着父亲沉下去了,只露两只大手在水上摇。他大呼
  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惊醒了。母亲听罢,并不惊奇,只说了一
  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坟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轩叫上长工鹿三扛着锹,踩着泥泞朝坟地走去。他围着父亲的坟
  堆查看了一番,发现了一个可能进水的dx,夜里落大雨时流水进入坟墓了。他向
  鹿三说了那个噩梦,鹿三连连称奇。他们用锹扎断了dx,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
  堆。嘉轩说:墓道里进了水,父亲的仙骨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