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B如霜
作者:作者不详      更新:2021-05-14 11:17      字数:3001
  车辕辘辘,碾过蒙蒙尘埃,驶向晴朗明媚的秋光里。
  京郊的驿道宽广平坦,只是一旦转入鋈特儿群山麓下的黄泥沙路,人坐马车里,颠簸之感顿时大增。
  江致远阖着眸,似无所觉。
  后宫严禁男子出入,唯太医身份特殊,通常情况下,经妃嫔传召,方可进出。江致远身为圣医颜叠吉的亲传弟子,论医术,其精妙之处丝毫不逊太医院内的几位老太医。无奈长相太好,性子又孤傲了些,没少惹人嫉妒。因此,历年来,为了避嫌,他只负责为皇亲贵戚与朝廷官员看病,极少会去后宫应诊,昨日得进瑞灵宫,不过是沾了幸王的光。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眼线。对于那名酷似小芝的宫女,江致远的诧异与怀疑并不比颜初静少,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同样选择了不动声色,直至回到太医院,才悄悄吩咐心腹弟子蔚良去打探宫女芝的来历。
  蔚良外表温和,看似斯文无害的书生模样,然处事圆滑,手段高明,人脉极广,要打听一个宫女的出身背景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只花了些银两,当天下午,宫里头便有人通过医童偷偷递了讯条给他。但出乎意料的是,宫女芝的身份非常神秘,就连内虞司掌管人事调度的吕女尚使也不晓详情,只知此人是由内禁司直接调去瑞灵宫的。
  内禁司掌后宫纠察,本该由皇后亲自管理,如今正宫位缺,此权责便落于太妃之手。
  江致远得到消息后之,让蔚良向内禁司着手,务必查出宫女芝的真正来历。
  他一夜辗转难眠,冥思苦想,终未得解。
  天色始白时,晨雾犹未散,他用过早膳,便到定国公府拜访秦可久。老管家秦立却道将军不在府中。于是,他先去太医院请了事假,然后坐上马车,赶往观澜别院。
  江秦两家结亲至今已有五年,这观澜别院,江致远也只在两年前的暮春时节来过一回。此时秋风乍瑟,别院外枫红似火,片片盛燃,映着高亭秀阁,粉墙黛瓦,美如艳墨泼描于雪白丝锦上,浓淡恰好,绚华与清雅并重。
  可惜江致远心事重重,无心观赏美景,行至堂前,只发现别院里的气氛格外凝重,守卫也比印象中的森严数倍。
  别院总管秦荣额系一条三指并宽的镶玉锦带,掩盖了日前磕头时碰伤的皮肤,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倦意,以及日夜难安的焦虑。
  "姑爷稍等,老奴这就去请将军。"
  江致远微感奇怪,想不出别院里发生何事,会让秦荣变成这般模样。
  一盏温茶入喉。
  闻及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江致远随即起身。
  他与秦可久相差不过五岁,原是同辈的,只是娶了秦瑶月,这辈分自然就降低了一阶。两家结亲之前,两人并无往来。之后,秦可久仍旧长年镇守在边关,鲜少归家,江致远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只记得此人威武轩昂,言谈举止间皆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令人望而生敬。
  事实上,江致远对秦可久也颇为敬重。与辈分无关,纯粹是出于对他们这种以生命热血捍卫家国的将士的一种无言感激。
  正因如此,当秦可久高大健硕的身形准备迈过堂前门槛的时候,旭日明亮而不灿眼的光芒洒在他轮廓刚毅的面容上,那两鬓沧桑一如冬至下的茫茫霜雪,无声无息,刺伤人目……江致远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华发早生,气息憔悴的男子竟然会是堂堂秦大将军!
  "将军……"
  对上秦可久那双血丝满布,仍不失凌厉的双眼,江致远隐隐闻到了一丝酒味,突然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借酒消愁?
  究竟是秦家出了事,还是他……
  秦可久双眉微微蹙成浅川,以为江致远收到了些风声才赶过来,于是沉声道:"月儿如今情绪未稳,你去看她,好好安抚一下。"
  "月儿?"江致远愣了愣,语气困惑。
  见他面露意外之色,秦可久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不是为月儿而来么?那为何事?"
  江致远不答,反问:"月儿怎么了?"
  "前两日有刺客夜闯别院,月儿面上受伤。"秦可久顿了顿,续道,"伤口极深,即使愈合也难消创痕。"
  江致远不惊不怒:"将军抓着刺客了么?"
  秦可久摇摇头。
  秦瑶月醒着的时候,语无伦次,只会胡乱嚷嚷妖怪蛇虫什么的,根本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秦可久只能根据她的只字片语,推测刺客多半是江湖高手。
  "致远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你说。"
  "将军如何肯定当日送药拯救大军的女子便是神农氏?"江致远想知道,如今住在瑞灵宫,即将成为贵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迫切查探宫女芝的身份,目的亦仅在于此。
  秦可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心系月儿的伤势,方有此一问,便道:"恒仙子隐居荒域如来圃一事,周医师也是从太医院院使那儿听说的。当日我遣亲兵前去,虽未亲眼得见药圃奇景,但试问除了恒仙子,荒域之中还会有谁培植得出百株冰菊草?又有谁会无偿相赠价值百万的回元药汤,尽解我军困局?"
  说着说着,秦可久再度回想起初见那人之时……
  漫漫黄沙中,她一身素白如雪,不嫌脏,不畏旱,亲自给濒临癫亡的将士一一施针,从日升一直忙至日落,未曾停歇。
  心慈乐善,周医师的形容何其贴切。
  纵然有冠绝天下的医术,但若无一颗至纯至善的医者之心,神农氏之名又何以能够流传千年,至今仍被世人称颂?
  故此,秦可久坚信,从未怀疑。
  江致远不死心,旁敲侧击,想从秦可久的话语里得到更多线索:"将军可曾见过她身上有足以证明神农氏身份的物什?此女若当真无欲无求,为何会随将军来凤京?如今她被皇上册封为贵妃,只为名利倒也罢了,万一她意图对皇上不利,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只是秦可久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他每一句话都万分刺耳,尤其是"贵妃"两个字,更如尖利冰锥一般,戳得他心口鲜血淋漓,疼痛难当,几欲呕血!
  "够了!无凭无据,你若再侮蔑她,休怪本将军不念亲谊,参你一本!"秦可久沉下脸,目光冽冽如玄霜之锋。
  "致远妄言了,将军请息怒,勿要伤身。"江致远若有所思,起身道,"我先去看看月儿,刺客之事,有劳将军费神。"
  秦可久摆摆手,示意他快去,眸底一片意淡寂冷。
  小厮带路,转过几道朱栏游廊,几道通幽曲径,来到一处置有青石流泉,枝影扶疏,雅致宁香的院落。
  门前有两名家将守卫着,江致远刚踏入门便听到屋子里传出瓷器碎地之声,接着是秦瑶月歇斯底里的尖喝声——
  "出去!出去!"
  丫鬟夏露一身药汤湿淋淋,狼狈不堪地退到门外,见到江致远,又惊又喜,忙躬身道:"四少爷,少夫人她……她……"
  江致远眉角微微一挑,轻轻推开门,掀起隔影珠帘,只见寝间里满地狼籍,洒落的汤药散发着甘苦交杂的味道,其中有宁神补气的药材,也有为中和苦涩之味而添加的冰糖。榻几四脚朝天。白玉花鸟屏座斜歪在墙角一边,磕碎了一角。
  "啊——"
  秦瑶月捂着脸,缩到床角,抓起被子就往自个脑袋上蒙,蒙得紧紧地:"不要看我!出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