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不能往翠姨娘那里发,更不能往严瞿与两个女儿那处使,兰姨娘及五少爷还有严弘,自然成了她泄气的对象。平日里看着几人没一丝好脸,没少指桑骂槐说几人白吃饭。
严弘是个聪明的,平日里极少外人眼前露脸,陈氏的气自然使不到他身上去,兰姨娘和六少爷就成了堵炮筒子的。兰姨娘早年在欢场过活,自然不是个蠢的,先是忍着,忍无可忍就爆发了出来。
一日,见着严瞿在家中,当着严瞿和老夫人的面便闹了起来。
先是一通哭诉,哭自己哭可怜的六少爷,哭早逝的严霆让母子两个寄人篱下。哭完了又是寻死又是寻活,被人拦下来之后,她便含着泪道,说若是三夫人实在看她们母子二人不顺眼,就将六少爷名下的庄子还给她,她带着六少爷搬出去住去。就算母子两人在外难免会受人欺负,也好过在这里看人冷眼。
这一下子就掐住了陈氏的命脉。
如今不同往日,三爷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只有几十两,这么一大家子吃吃喝喝俱得靠庄子上的进项。六少爷如今还小,等其成年能独立之时,还得十好几年,陈氏又怎么会甘心将手边的银子让出去。
只能又是道歉又是安抚,说如今家遭变故,她日日劳心劳力,脾气难免会暴躁,绝不是针对六少爷之类的等等,让兰姨娘不要多想。
兰姨娘自然不是想真的闹出去单独立户,她一个弱女子带个孩子,外面世道险恶,说不定哪会儿便被人生吞了。严瞿再不济也是个官,也能稍作遮风避雨。她之所以会大闹,也不过是想告诉众人,她和六少爷可不是白吃饭的,如今这家里这么多人端得可是六少爷的碗。不求毕恭毕敬,最起码不能沦落到出气筒,若不然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因兰姨娘此举,众人也知晓她不是个好惹的。当日严嫣强压着将仅剩的那两个庄子换了严弘和严清的名,其实府里许多下人都不知道。这么一闹,自是众人皆知。
顿时,下面人看严弘和兰姨娘的目光都不一样了,以往严弘身边没人服侍,兰姨娘想干个什么,下人总是推推拒拒。这会儿自然大变样,举凡两人房里有什么事,不乏其他主子们房里的下人跑出来献殷勤。
所以,再小的地方也是有江湖。严嫣当日之举,效果显现出来,说白了不过是给两人找个依仗,也好将日子过下去。
另一边,老夫人那里。
老夫人一直养尊处优,早年还能动弹时自是不提,这几年人瘫在榻上,也是日日被人精心照料着。
先是从她住了几十年的荣安堂挪了出来,挪到这种狭窄的陋室,然后老夫人所住的这进屋子,地方不小,却有些潮湿闷热。再加上就只有一个赵妈妈和一个小丫头照顾她,平日里难免会有些忙不过来,这让老夫人极其不能忍受。
老夫人自然是闹过,可如今就这么个条件,闹也无用。整个家里俱是事事紧着她了,还想怎么样?
憋屈、难受自是不提,老夫人成日里瘫在榻上日夜颠倒,睡醒了就躺在榻上嘴里含糊不清的骂。不光与她同处一室的赵妈妈和丫头小苗受不了,东厢那里六姑娘和七姑娘都是娇生惯养的,晚上睡眠轻,经常被老夫人的骂声从梦中惊醒,次日去找陈氏哭诉祖母夜里发出的动静太吓人。
倒是西厢那里兰姨娘母子没见任何动静,其实不是兰姨娘不想提意见,而是她和六少爷了然无依,自然不敢去招惹老夫人。起先自然也是被吓到过,之后兰姨娘找了些棉絮,到了晚上要睡下之时,就拿棉絮团着塞住自己和六少爷的耳朵,虽不甚舒适,但也能一夜安眠。
赵妈妈年纪也不小的,侍候了老夫人一辈子。说是侍候,其实也不过是动动嘴,干活自然有人代劳。如今就剩下她和小苗照顾老夫人,小苗年纪小,细胳膊细腿儿的,平日里给老夫人翻身擦身,也就靠着赵妈妈一个人。
也不过没多少时日,赵妈妈便以肉眼可见程度瘦了下来。
赵妈妈也是有儿子媳妇的,早年也在威远侯府当差。当日搬离威远侯府时,便求了老夫人发话放了出去。赵妈妈在威远侯府后院也算是一号人物,往年手里没少搂银子,她儿子借了她的光,以前是做府上的采买。这自然是油水多的差事,所以赵妈妈儿子被放出去后,便买了一处小院子,夫妻二人做了个小本买卖,日子也是挺滋润的。几次与赵妈妈说了,想接她出去享福,都被赵妈妈拒了。
赵妈妈是知恩图报,想着家里如今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老夫人。如今老夫人境况如此艰难,她又怎么能忍心离开。
可再多的忠心,也经不过这一日日的消磨。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一个下人呢?
尤其赵妈妈如今年老体迈,更是不能支撑。而老夫人自从离开威远侯府脾气更见古怪,平日里吃饭喝水俱是与人捣乱,洒了自己一身不说,也弄得被褥狼藉。
如今可不能与在威远侯府时比了,老夫人弄脏的被褥俱得赵妈妈和小苗清洗。自然也能请别的下人帮忙,可别人手里的事都做不完,难免会出现洗得不及时的情况。不能冷着冻着老夫人,也只能两人日日脚跟不挨地的忙着。
一边是脾气古怪可这劲儿折腾人的老夫人,一边是儿子媳妇孙儿日日催促,赵妈妈终于坚持不下去,动了想离开的念头。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抹除不掉。
经过了一些日子的犹豫,赵妈妈病了。
☆、第138章
晚上,老夫人又闹腾了起来。
赵妈妈端来的鸡汤喂她,被她吐了一身,弄得衣裳上被面上到处都是。
赵妈妈知晓老夫人这是不愿喝鸡汤,自从威远侯府迁出来以后,老夫人的伙食便下降了一大截。往日虽不是人参鹿茸不断,也是日日有燕窝等滋补品可以用的。如今老夫人用来补身子的滋补品只有一种就是鸡汤,母鸡炖当归、红枣之类等等。不管它里头怎么换内容,它也是鸡,味道就是一个样儿。
别说老夫人之前很少吃鸡,即使吃鸡也是颇多讲究,例如宰杀十几只鸡,只为了吃一碟红烧鸡翅中,或者几只鸡拿来炖汤,只为了吃一碗鸡丝面。用鸡来打发老夫人,她又怎么可能接受呢?
也因此,不懂事的小苗出去总是说,老夫人嘴馋了,想吃好的了。
赵妈妈也没空去管她,就由着她讲。其实小苗也不是嘴碎,只是下人之间也是颇多机锋的。明摆着到老夫人身边去侍候是苦差事,傻子才会主动来,也因此落在小苗这个外买来的小丫头身上。而有的下人,她自己躲懒,还总是喜欢讥讽别人。每次一见小苗坐在大木盆前搓洗被面,就会有人问她这又是怎么了。
小苗年纪小不懂事,她是不能理解那么好的鸡汤为什么就让老夫人如此不待见,她只能说老夫人想吃好的了。她也是好心想让陈氏夫人知道后,给老夫人换换口,可惜陈氏总是视若无睹。
赵妈妈在前面支着,让小苗给老夫人换下身上的衣裳。小苗欠着身子去解衣裳,耳边是老夫人含糊不清的嘶吼与咒骂。
一起先,小苗也是挺怕这种声音的,日子久了,不是离得太近,她倒也不怕了。就是她不敢挨近了去看老夫人的脸,这张脸总让她想起小时候娘给她讲的黄皮子精的故事。
小苗不是威远侯府的家生子,是之后来到衡水胡同,实在没人来侍候老夫人,从外头买来的。
一通忙活下来,赵妈妈和小苗两人俱都是大汗淋漓。歇了一会儿,小苗去厨房端了热在灶上的饭。赵妈妈让她先去吃,自己则坐在床边劝老夫人。
小苗很佩服赵妈妈,因为她也曾听过老夫人说的话,却是怎么也听不懂。她自然不知道这是赵妈妈侍候老夫人几十年才锻炼出来的功力,哪怕是老夫人一个眼神,赵妈妈也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
小苗蹲在外间扒着碗里的饭,下人的饭自然没有主子们的好,只有几块大肥肉和一些菜叶,却是小苗以前怎么也不敢想的吃食。其实小苗就是离京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的,前年闹灾荒,家里养不活她了,就把她卖了。被卖的时候,小苗才八岁,如今也不过十岁。
赵妈妈终究还是没劝下老夫人,剩下的半盅鸡汤端了出来。小苗嗅着鼻子闻空气里的鸡汤味儿,赵妈妈见此将剩下的鸡汤都倒进她碗里。小苗让赵妈妈也吃一些,赵妈妈摇摇头,样子奇怪的瞄了一眼小苗。
小苗知道这是怜悯的意思,这院子里有许多人这么看她。在小苗来看,这些人都是挺无聊的,日子不就是这么一日日磨过来的吗?能有口饱饭吃就不错了,她们大概没有尝试过连肚子都吃不饱的时候。
赵妈妈连晚饭都没有吃,唉声叹气摇摇头又进里屋去了。老夫人身边必须得有人值夜,这项工作一般都是赵妈妈来做的,小苗因为人小又有点笨,所以轮不上她。
半夜里,小苗被赵妈妈叫醒了,说自己有点不舒服,让她去守一会儿。
次日,小苗奇怪赵妈妈怎么没起身,去叫她的时候,却发现赵妈妈起不来了。
……
赵妈妈病了,病得很厉害,直接躺在榻上就起不来了。
陈氏有给赵妈妈请大夫,大夫说人年近大了,又亏空的厉害,只能先慢慢养着。
赵妈妈病了,没办法再侍候老夫人,小苗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只能从下人里抽一个出来去侍候。下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陈氏不可能亲自上阵,所以挑中了谁,自然是谁倒霉。
见不到赵妈妈,老夫人闹得更加厉害了,可没人听得懂她说话,闹就让她闹吧。倒是小苗明白老夫人为什么闹,告诉她赵妈妈病了,如今起不来了。
赵妈妈又躺了两日,她的儿子上门了,求了三爷说想把赵妈妈抬出去。赵妈妈一辈子为威远侯府卖命,如今病入膏肓,赵妈妈的儿子想将她接出去侍候两日。
三爷同意了,赵妈妈被抬走时,眼中泛着泪花。
赵妈妈走后,老夫人沉寂了好一段日子,可没过几日又故态复萌了。可着劲儿的闹腾,只是这次侍候她的下人可没有如此尽心,衣裳被褥脏了就继续脏着吧,洗不急就等着吧。至于擦身就更不用想了,连应该每隔半个时辰便翻一次身都没了。
三爷隔一两日就会来给老夫人请安,可如今老夫人已经变得与以前完全是两副样子,并且她无故闹腾人人皆知,他也不好谴责下人,只能让陈氏多上点儿心。陈氏本就是一肚子气,这么大一个破烂摊子都得她操心,两个女儿日日来找自己哭诉,他严瞿当面说的好让她多上心,扭头便去翠姨娘那里了,她会多上心才有鬼!
瘫在床上的病人本就需要尽心侍候,方能长久。这么闹腾着,没几日老夫人就没力气闹腾了。天气炎热,无人给她翻身擦汗换被褥,老夫人很快就长了褥疮。
她疼她难受,于是日日夜夜都能听到她的呜呜啊啊的声音或者嚎叫。只是这会儿已经没有人去关注她了,人人都当老夫人是刻意如此。与小苗一起侍候老夫人的那个婆子甚至暗里咒骂,你怎么不赶紧死呢,死呢!
突然有一日,老夫人终于消停了。不再闹腾得六姑娘七姑娘吓得夜里直哭,也不再闹腾得兰姨娘要往年幼的儿子耳里塞棉絮,大家脸上都现出了阳光。
又是一日,小苗的尖叫声响彻整个二进的院子。
老夫人没了。
*
老夫人的死状极惨,骨瘦如柴,后背臀部全部是早已溃烂的褥疮。
三爷大发雷霆,责骂侍候老夫人的下人。
可下人也挺无辜的,小苗年纪小,本就是个打下手的。赵妈妈走后,陈氏也有安排人过来侍候,只是干个几天,人就不干了,哭着喊着不干了,只能换人。最后竟然形成这样的规矩,几个下人轮着来侍候,隔几日换一个。老夫人这样能去找谁的责任?总不能通通拉出来打一顿。更何况打了下人,这府里的差事谁做?
在翠姨娘的挑唆下,三爷将责任通通怪罪到了陈氏身上,都是因为这个儿媳妇不上心,才会造成如此情况!
闹也只能在自己府里闹,去报丧各处之前,是要给老夫人收捡好的。总不能让大房和大姐知道是因为他们三房不上心,老夫人才会如此凄凉的逝去。
严郅不在,薛氏带着两个儿子来,沈奕瑶和严陌也赶来了。
一直关注着这里的赵妈妈的儿子,没敢回去告知他娘这个消息。赵妈妈自从离开这里后,回家就大病了一场,如今也才刚刚见好。他怕告诉了他娘这个消息,他娘承受不住。
老夫人的丧事就在衡水胡同里办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除了陈家、沈家及薛氏的娘家意思性来了人,几乎没有人来吊祭。严凤哭得死去活来,也无济于事。
人死了就死了,人死如灯灭。
停了七日的灵,就匆匆下葬了,就埋在严霆衣冠冢的前面,与过世的老侯爷毗邻相居。
许向荣本是想瞒住严霆的,可考虑了之后,还是决定告诉他。
严霆本就大病初愈,知晓这个消息后就倒下了。人醒来之后,硬撑着让人抬他上了马车,马车在衡水胡同三房住处的对面停了整整一个晚上。
到了老夫人下葬这日,自然所有人都到场了,连严嫣和骆怀远也来了。
事罢,严嫣和骆怀远上车准备回府之时,远远的看见一辆颇为眼熟的黑漆平头马车。
这种外表普通的马车,京城到处都是,让严嫣侧目的是,早在之前她就在衡水胡同那处见过这样一辆马车,此时居然又见着一辆。
是同一辆,还是她看错了?
“怎么了?”骆怀远问道。
严嫣摇摇头:“无事。”
这件事只在严嫣心里引起一阵淡淡的涟漪,并未往深处去想。
……
待所有人都走后,那辆停在远处并不起眼的马车终于驶近。
离着老远便停下了,马夫下来放下车凳,并掀开车帘。
马车里响起一个声音。
“我让人扶你下去。”
“不用。”这是另一个男声。
紧接着,从马车里出来一人。
此人面容苍白似鬼,双颊下陷得厉害,似乎只剩了一把骨头。其行动颇为困难,简简单单一个下车的动作,便让他磨蹭了许久,并出了一头冷汗。
车夫有些看不下去了,伸手扶了他一把,他避无可避的下得车来,差点没一头栽过去。
“你的腿伤——”
严霆艰难的拄着木质拐杖,另一手挥开身后想搀他的手,“你滚,你滚开!”
他的神情颇为激动,双目下陷,眼下一片黑青,两只眼睛满是红血丝。乍一看去,就像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一拐一拐的往前行去,每走一步便痛入骨髓,可他却打从心底泛出了一股爽快感。
娘,娘,不孝儿子来看你了!
许向荣从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须臾,他下了车来,跟在其后缓缓向那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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