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既已发话,元墨当然只有让贤。
姜三爷上了起身迈上筏子,船晃,筏子也晃,姜三爷的身形却十分稳当。
元墨大为佩服,看来姜三爷深藏不露,不是水性好,就是功夫到家,是个高手。
只是高手三爷忘了放下手里的桨,看上去略失飘逸。
就在这个时候,风声水声里隐隐“啪”地一声轻响,系在筏子上的绳子断了。
还好筏子尚来不及漂远,姜九怀和元墨几乎是同时开口:
“三伯回来!”
“三爷小心!”
姜三爷有片刻的恍神,筏子眼看着开始漂离,他向着姜九怀轻轻叹了口气:“方才说到哪儿了?对了,说到明知你怕水,我还要带你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会儿离岸边已经很远了,一只失去桨的小船,和一只失去船的筏子,在江上会漂荡出个什么后果,谁也料不到。元墨急忙向姜三爷伸出手:“三爷等会儿再聊吧,快把桨给我,我拉你过来!”
这话说出之后,元墨有了一种奇怪感觉。
她抬起头,发现姜三爷与姜九怀互相凝望,好像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那不是平日里那种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平和对视。
船头的风灯发出一团圆弧形的光晕,光晕之外,江水无边无际,黑暗也无边无际。
江水拍打着羊皮筏,渐渐将它推得远离小舟的光晕。
照在姜三爷脸上的灯光逐渐黯淡,但他望向姜九怀时,眸子却慢慢有了一抹以前从未有过的奇特精光。
姜三爷看着姜九怀,姜九怀也看着姜三爷,
姜九怀明明全身都笼罩在灯光中,眸子却无比深沉,那里面似乎有灯光照不进的黑暗,墨一样浓郁,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要被风声掩盖:“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随意一个邀约,就让你来到这里,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姜三爷的脸在月色下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不同于以往的风淡云轻,这丝笑意森冷而诡异,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呵,你还带上了你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很好,就让他陪你一起上路吧。”
元墨心里滑过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这寒意比此时的江风还要冷,冰棱一样直扎进她心里。
不,不可能。
不会。
不应该。
不能!
像是回应她惊骇到极点的表情,姜三爷微微一笑,猛然挥起手中的船桨,重重地拍在小船的船弦上。
刹那间,大力传来,小船整个翻倒,轰隆倒扣在水面,水花四贱。
元墨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江水迅速淹没她,冰冷刺骨。
姜九怀和她一起落入水中。
“去死吧,妖物!”
姜三爷的声音透过浑沌的水面传来,含而模糊,像一句来自远古的诅咒。
不!
元墨不敢相信,这个一手将姜九怀从火场里带出来的姜三爷,这个费尽心思想为要姜九怀治病的姜三爷,这个对姜三爷无微不至的姜三爷,竟然会对姜九怀下手!
姜九怀落入水中,本能地挣扎。
元墨迅速向他游过去,抓住了他的手,想将他拖往水面,还来不及冒头,一道黑影雷霆般向她狠狠砸下来。
是船桨!
江水像是粘沉的巨网,而她像是被粘在网上的小虫,双腿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蹬,避开了头顶要害。
这船桨来得又急又快又准,仿佛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重重砸在元墨的肩膀上。
元墨一声闷哼,大口的江水灌进嘴里,整个人带着姜九怀石头般往下沉。
恍惚间,元墨想,这不会是报应吧?
她钓了那么多次鱼,做了那么多鱼鲙,现在她好像也成了一条鱼,成了渔夫砧板上的肉。
身体里的空气被这一击耗尽,肺再也榨不出一丝空气,它缩成一团,硬得像石头一样梗在胸膛里。
她就要这么被憋死吗?
忽地,有什么捧住了她的后脑勺,她猛地睁眼,姜九怀的脸庞浮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无悲无喜,仿若俯视众生的神祇。
他轻轻低下头,唇贴上她的唇。
一股气息涌入,收缩到极点的肺腑如饥似渴地吞噬了它,重新舒展开来。
月光透过水面,水中的一切像是蒙着一层缥缈的轻纱,星星点点的辉伴着波光闪烁,她看到他的发丝衣带在水中飘动,翩然欲飞。
如梦如幻,似假还真。
姜九怀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她,整个人向着更深的水底坠落。
元墨猛然明白过来——这一口气息,是姜九怀肺中最后的空气。
她迅速抓住他的手。
他挣了挣,像是想甩脱她。
元墨不理会他这点挣扎,拖着他迅速向上游去。
头顶有两团阴影,小一点的是姜三爷的头皮阀子,大一点的是那只倒扣过来的小船。
她的动作尽可能小,带着姜九怀潜进了小船的阴影底下,控制好力道,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急速倒扣过来的船身扣着一点空气,水面与头顶的船身之间刚好可容下一头的距离,这是她多年唬人得出的经验。
只是从前这么游上去,心底全是兴奋,而此刻,心底全是恐惧。
姜三爷深藏不露,也许他这么多年来收集江湖高手,不一定只是当护卫用,说不定已经跟着高手们学了不少武功。
出水的同时,两人窒息已久的肺腑猛然得到空气,无法控制地深吸了一口。
风声水声里,这点声音原本微不足道,但姜三爷忽然开口:“怀儿,是你吗?”
他竟然听到了!
看来内力不是一般的高深,一旦冒头,两人绝逃不过他的追击,必死无疑。
元墨紧紧在水底抓着两侧船舷,一动不敢动。
第九十章
“怀儿,你是注定的不祥之命,身边的人终将弃你而去,你父母是这样,平福是这样,白一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根本就不应该再活在这世上,死了倒能一了百了,永无烦恼。”
姜三爷的声音一如既然往地温和,丝毫听不出恶意,“你以为这个姓元的待你有多真心?他无一日不想早点离开你,带着他新买的花魁回京好好做他的生意。谁要和你在一起呢?在你的身边,灾厄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只有你死了,一切才能结束。”
姜九怀闭上了眼睛,那种熟悉的痛苦又来了,水面上传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元墨摇头,只苦于没办法开口。
不,不是这样。
我确实想回京,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
你身边才不是灾厄!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要杀你?”
“或者你已经猜到了,白一是我送到你身边的。”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知道你外表看起来越是冷酷,心里面那深的那一处地方就越是柔软。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越大,心底里的期望就越大。你想找到一个人,他与姜家无关,与阴谋无关,与背叛无关。”
“于是我就安排了白一,他晕死在你的必经之路上,你心底那一点善念会让你收留他,他完全符合你的要求,对不对?你很信任他,结果呢?他一样还是背叛了你。”
元墨心底里发冷,比被江水冻得刺痛的四肢还要冷。
她真想冲过去抓住姜三爷的衣襟逼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不是你亲手带大的孩子吗?你有病吗?”
“你原本该在诗会那天发疯,当着所有人的面发疯,这样我会把你带回家,好好照顾你,依然是你的好三伯。可是你偏偏没有。唉,你这样不听话,真的很叫我为难。”
姜三爷的声音充满叹息之意,“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元墨,对不对?唔,要是当初在临风轩能除去他就好了……他可真是个犟骨头,死到临头,还是不肯离开你,这份真心真令我感动,原本想着今夜解决你之后,再回去送他下去陪你,没想到老天爷安排得更妥当,你自己把他带来了。”
“他是个机灵的孩子,方才被我击中,这会儿想必已经沉尸在江底了,真是可惜啊,明明还那么年轻。”
元墨惊异地发现姜三爷的声音里竟然满是悲天悯人之意,忍不住从脚底到头顶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妈蛋说得好像对我下狠手的人不是你一样……我都沉尸江底了你还不滚?准备等到我发胀泡熟了漂起来吗?
“所以怀儿,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命,所有真心对你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比如你的父母,再比如这个元墨……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害死了他们啊!”
元墨感觉到姜九怀的手在发抖。
她忽然明白了姜三爷为什么要在这里废这么久的话——他要激姜九怀现身。
他的语气虽然轻柔无比,但眼神一定像鹰隼一样搜视着这一片水域,一旦姜九怀失控,他就可以补上一记,让姜九怀彻底消失。
太狠,太毒,太深沉!
元墨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到姜九怀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手冷得像块冰。
她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寒冬腊月的江水冰寒刺骨,她觉得自己正在一寸一寸地被冰冻住。
更要命的是,船在缓缓下沉,可容抬头的空间越来越小,元墨不得不仰面朝天,鼻尖已经碰到了船底的木块,呼吸间全是木料陈旧的气味。
空气马上就要不够了!
“唉,是我想太多了,怀儿你不会水,如何能在水下活下来呢?”姜三爷长叹一声,“我走了,明日会来替你们收尸的。”
几下划水声传来,一声比一声小,看来是越来越远了。
太好了!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