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屋子里的血腥味浓重得安神香都盖不住,元墨直接撕了半幅衣袖,包住鼻子,在脑后打了个结,呼,现在终于闻不到了。
“有什么话您老人家一会儿再问可好?先让小人替你包扎一下伤口。”
她把姜九怀袖子剪开,然后就看到长长的伤口一直延伸到上臂,被血洗得鲜红,元墨几乎不忍卒睹,倒吸一口凉气。
更恐怖的,新伤底下旧的刀伤层层叠叠,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也不知多少年了,整条胳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
一颗心仿佛被谁狠狠攥住了,生疼。
她的眼眶微微酸胀,这感觉极其陌生,像是久违了几百年。
姜九怀也看到,她的眼睛有些潮湿。
从前在生死关头她都没有掉眼泪,现在因为这点伤,她……哭了?
那点湿意终归没有形成眼泪,给元墨眨了几眨,便闪了回去。
可是,那微湿的眸光,已经像一柄巨锤,重重地击在姜九怀的心扉上,像最暴力的攻城器械,一举撞开了心中那扇厚重的大门。
门塌,墙倒,厚重的心防成了一片断井颓垣。
光亮剧烈涌入,血脉沸腾,骨肉灼伤,一颗心,既痛且快,几乎想狂嚎出声。
元墨皱着眉,一脸专注地,替他把伤口清理干净,再撒上金创药,然后用纱布仔细包扎好。
姜九怀全程既不喊疼也不发抖,几乎要让元墨怀疑他没有感觉。
她抬起头,发现姜九怀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十分奇异,似快乐,又似痛苦,两粒眸子如星辰般明亮。
这是……疼疯了?
元墨默默地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盒子里,如此齐备家伙什,显见他的自残并非一次两次。
“家主大人……”元墨忍不住道,“小人听说江湖上有些毒物会让人心生魔障,看到很多自己幻想出来的恐怖物什,听说苗疆那边还有一些蛊术,能让人不受自己控制,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您有没有请人验过毒,或者请人驱个魔什么的?”
说完她就觉得自己在找死。
像他这种身份的,身患恶疾是最最幽深的隐秘,知道的人立马就要被灭口,她竟然还想同他探讨探讨病因,简直是活腻味了。
“不是毒,也不是蛊,我自小如此。”
意外的是,姜九怀竟然回答了,不单答,还答得十分详尽:“三爷请过唐门的用毒高手,请过天下知名的名医,也做过许多法事,甚至还在寺庙替我买了替身,可我就是天生妖异,每隔一段时间,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在骨头里作祟,它们咬我,啃我,让我痛得恨不能全得爆裂开来。我想要血……不管是别人的血还是我的血,我想要痛,不管是别人痛还是我自己痛……”
姜九怀声音奇异地平静,眼睛里那明亮的光芒消失了,他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所以阿墨,你明白了吗?传言没有错,我就是个妖怪。”
这个笑容冰凉而绝望。
第六十二章
“你要真是什么妖怪,这道伤现在就不应该在你身上,而是在我身上!”
元墨一脸急切,“你刚才那么难受,还要赶我走,还有那次在献艺的时候,你知道有危险,也是三番四次让我离开!还有那次,我躲在船底吓你,你明明那么胆心——”
她说得又急又快,简直是语无伦次,心里头被他那个笑容堵得难受极了,眼睛莫名其妙又有点发酸,她只好更大声一点,好像要把自己的软弱打垮似的,昂扬道:“我见过太多人以别人痛苦为乐,他们把我好不容易捡来的馒头扔得远远的,看着我爬过去捡,最后干脆一脚馒头踩进泥地里,他们会把人揍到半死却不要他的命,让他一个人躺在地上号叫,一直号到死为止……阿九,你不是什么妖怪,你只是病了,你生病了!”
她的脸因为急怒而微微涨红,眸子里像是有火焰在跃动。
他轻声:“生病?”
“对!”元墨道,“你还记得春娘吗?她刚从那户人家被赶出来的时候,也是整日摔东西,扇自己耳光,拿剪刀扎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蠢,她恨自己,所以拼命伤害自己。”
姜九怀想,她当真是急了,直接叫了“阿九”不说,还把他和一名流莺相提并论,但他竟不觉得生气,因为她脸上全是关切和担心。
不是他从小看惯的、混合着恐惧与谄媚的虚假关切,而是明明白白地,想用她粗浅的例子劝解他。
“可是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想想,论地位,除了皇帝老子,还有谁大过你?论钱财,天下十停里的买卖少说有五停是你的!论相貌,无论男女,谁不为你倾倒?”
“然后论年纪,哎,最妙的就是在这里,有多少人拼死拼活一辈子才出点人样,还没来得及享福便撒手人寰,可你才刚及弱冠,往后还有大半辈子可以躺在金山银山上海吃海喝,想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
“就你这样的,还有什么烦恼?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老实说,我要是能有你的一半,不,一成,不,哪怕只有你的一丁点儿边边角角,我都快活似神仙了呢!”
她长篇大论说完,气都不带喘的,还有商有量地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阿墨,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错过。
大错特错,天地不容。
虽然你什么都不懂,但还是多谢你。
多谢你没有怕,多谢你没有逃。
多谢你这些长篇大套的废话。
姜九怀看着她,也许是浓郁的安神香起了作用,他此时的视线前所未有的柔和,柔和得像是蝶翼轻轻拂过花蕊。
他慢慢地问道:“无论男女,都会为我倾倒?”
元墨用力点头:“当然!”
“你也是因为容貌而倾倒吗?”
若在这种时候说“不是”,似乎也太打击人了,元墨只好期期艾艾道:“那……那自是当然的!”
姜九怀低了低头,元墨只见他嘴角微翘,有浅浅的笑意。
唇上还沾着血,但戾气已经荡然无存,方才那只凶兽仿佛再度沉睡,他这一笑如一阵清风拂面而来,清浅,轻盈。
明明是松了一口气,但元墨的心中却有了一种近乎痛楚的感觉。
真希望,他能一直这样笑着啊。
姜九怀抬起头的时候,就看着元墨这么呆愣愣地瞧着他。
像孩子呆愣愣地瞧着一朵花,像小狗呆愣愣地瞧着一只鸟。
眸子怎么那么清亮呢?
在窗上初升的晨曦中,清晰地照出他的模样。
就好像是光透过她的眼睛,照亮了他的脸。
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阿墨,怎么办?”他叹息般道,“你这样好,让我都不舍得欺负你了。”
嘴里说着这种话,手上做着这种事,真的好吗?
她忽然想起来:“你之前……不,家主大人,那个,您方才是说让我去哪里来着?”
当时她被吓到昏头胀脑,手忙脚乱,只模糊听到他说“扬州”,又说什么“京城”,还说什么“棺材”,只言片语,模模糊糊,一头雾水。
现在想来,似乎是要流放她的意思?
“哪里都不用去。有个更好的法子,能管住你的嘴。”
“什么法子?”
姜九怀抬起左手,拿衣袖垫着,轻轻碰了碰元墨的脸颊,拭去上面的一抹血迹,那是他的手臂蹭上去的。
他的眸子温和,笑容清朗:“把你留在我的身边,让你哪儿也去不了,便再妥当不过。”
元墨恍了半天神,既为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更为他如此清澈的微笑。
肩上被咬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熬了一夜的脑子浑沌如浆糊,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哎,她的阿九,可真好看啊。
在这样好看的人身边,待上一辈子又何妨?
会有这样的念头,证明她真的糊涂了。
理智君猛地抬头一巴掌将她打醒:想什么呢?要不要命了?
元墨一个哆嗦,清醒过来。
她压根儿不敢接这句话茬,看了看外面天色,干巴巴地道:“天好像亮了。”
姜九怀瞧着她眼神闪烁的样子,心想,大约又是害羞吧。
“开门吧。”
屋子里密密的血腥味混在香气里,确实叫元墨头昏脑胀,正该打开房门透透气。
然而她一开门,就见白一身形笔挺地立在门外,身后跟着两溜低眉顺眼的下人,小七也在其中。
下人们从她身边鱼贯入内,一队服侍姜九怀更衣梳洗,一队收拾打扫屋子,换地毯,清理地上的玉石碎屑……有条不紊,悄无声息。
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惊诧,大家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地上的血。
“带二爷回去烂柯山房,好生伺候。”
姜九怀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
小七依令出来,给元墨领路,元墨一把把白一拖上。
白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避开她的手:“我自己走。”
小院只有姜九怀一个主子,并不曾备得客房,所有的屋子各有用处。烂柯山房乃是姜九怀的棋室,里面收藏着各种棋枰棋子棋谱,不乏价值千金的珍品。
但元墨全无心思打量,她挥挥手让小七先下去,然后问白一:“昨晚你在外面,对不对?”
白一神情平静:“我身负守卫之责,自然在。”
“那你还不进来!”元墨咆哮,“别告诉我你没听见动静!差点儿就出人命了你知不知道?”
白一脸上仍是古井不波:“主子心疾发作之时,一贯如此。”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爷,此事恕我无可奉告。”
元墨按了按额角,折腾了一晚上,她的脑仁隐隐生疼:“大哥,你别逼我。”
白一双唇紧闭,一付不打算开口的样子,十分冷酷。
元墨吐出一口气,一扯自己衣领,大声:“来人呐非礼啊——”
其实她只是做做样子,双手抓着领口还没开扯呢,但家主大人独占之威太强大了,白一脸的冷酷全盘崩塌,一把捂住元墨的嘴:“我说,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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