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至半,月上中天,画舫靠岸。
月心庭就在瘦西湖旁边,和平京沿江的乐坊一样,有自家泊船的码头。
夜深沉,姜家的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平公公道:“不早了,主子要不先回?若有兴,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姜九怀颔首,举步便走。
元墨道:“姜兄慢走啊,小弟就不送了。”
姜九怀顿住,回身:“你不跟我走?”
“姜兄莫非忘了小弟下扬州所为何来?”
除了要买到一位合意的花魁,还要了解了解江南乐坊的行事规矩,不在乐坊里住上一住,了解又从何谈起呢?
她客客气气地抱拳行礼:“一路上对姜兄多有烦扰,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扬州,我就不好再麻烦您老人家了,以后就住月心庭吧……”
白一微微讶异,男宠的去留自然是主子说了算,主子还没开口,元墨哪儿来的胆子决定自己住在哪里?
平公公则是心花怒放,老天开眼,这祸害竟然没有死乞白赖要跟去姜家。
然而当他看到自家主子的神色,还来不及浮现的笑容登时消失了。
姜九怀盯着元墨,好像一时之间没听清楚元墨在说什么。
元墨还从来没有在姜九怀眼中看到这种茫然之色,他不是一向都高高在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吗?
在这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姜九怀好像剥去了那层完美坚硬的外壳,讶异、不敢置信、尴尬、恼怒、不悦……种种情绪在他的脸上如走马灯般闪过。
元墨惊讶地发现,姜九怀从来没有比这一瞬更像“人”的时候。
可惜,这一瞬很快便结束,那些情绪转眼消失无踪,那张玉雕般的面孔上一片冷淡:“随你。”
他转身便走。
“哎,姜兄!”元墨自后面追来,“姜兄请留步!”
姜九怀脸上的冰冷微妙地一滞,眸子像是解冻的湖面,柔和了不少。
不过在停下之际,他又重新板起了脸,淡淡道:“改主意了?你可知道?我最厌恶别人出尔反尔。”
“不反,不反。”元墨连忙道,“我就是想问问那个……银票……”
姜九怀倏然顿住。
解冻的湖面重新凝成坚冰,风雪笼罩大地,姜九怀的脸色铁青。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家大人生气了,元墨近在咫尺,首当其冲,差点儿被这寒意冻成冰棍。
她心里咬牙,好啊,一提银票就发火,他果然是想侵吞她的钱!
你可是姜家家主啊!为了几千两银子气得这样,至于吗?
“那个……您知道的,在乐坊过夜,价钱不低啊……”
若是旁的东西,她也就当场认怂了,但事关钱财,那就得坚贞不屈,百折不挠,她顽强地道,“您当日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要用钱的时候问您要,小人可都记着呢。”
在家主大人的死亡凝视下,饶是元墨愿意为钱捐躯,舌头也忍不住有点打结:“那、那什么,你、您刚才不是说最讨厌别人出尔反尔吗?您老人家自己可不能……”
“闭嘴!”
姜九怀怒喝,声音大得让平公公和白一浑身一颤,双双跪了下来。
元墨看看他俩,再一想,算了,如果跪一跪能拿到钱,那跪又有何妨?于是也跟着跪下了。
姜九怀看着元墨这低眉顺眼跪着的模样,胸口急剧起伏,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平公公看得心疼不已。主子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他再了解不过。
今天晚上,主子上画舫、题诗、奏琴,每一件事都是为元墨而做,而如此纡尊降贵放下身段,换来的的结果却是元墨要跟主子分道扬镳。
这不知好歹、忘恩负义、没良心的东西!
“听着。”平公公低声交代白一,“一会儿主子一开口,你就动手,麻利些。”以免主子后悔。
白一凝重地点点头,握住了袖中的匕首。
把主子气到这份上,元墨是难逃一死了。
他会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给元墨一个痛快。
元墨虽然还直挺挺地跪着,但心中也有点慌了。
怎么回事?不就是两千七百两银子吗?对她来说是巨款,但对姜家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吧?
再说她不是要全拿回来,只不过想要点出来花花而已,他家主大人还不是随便看着给?
为什么他的脸色比被人抢了老婆还要难看?难道他上辈子是貔貅,这辈子也是只能进不能出?
要钱,还是要命?
这个终极问题又一次摆在了元墨面前。
元墨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小人该死,您老人家一路辛苦,现在夜也深了,小人实在不该再耽误您老人家的时间!”元墨抬起头,露出一个又诚恳、又灿烂的笑容,“银票的事以后再说吧,小人在这里恭送您人老人家回府!”
一面说,非常实在地叩了个头。
没办法,钱没了可以再赚,小命没了,一切都完了。
姜九怀怔了一下。
那明净耀眼的笑容仿佛还停留在眼前,人却已经五体投地俯在他的面前。
晚风迎面吹来,透过衣襟侵入肌骨,直至心上。
他终于感觉到了深秋的一丝凉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凉意了。
在很早很早以前,被宠爱的小狗咬伤、被信任的人刺杀、被尊敬的长辈暗算……在旁的小孩还在光屁股玩耍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怎么样在心上关起一道厚厚的门,不让自己多余的温情出去,也不让外人潜藏的恶意进来。
是在箭如雨至的凉亭中,在那道身影两张双臂护在他身前的那一刻,关闭许久的厚重心门,发出喑哑的一声“吱呀”,开启了一道狭窄的细缝。
光,照了进来。
风,吹了进来。
某个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东西,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凉亭那夜之后,他原本计划待扬州之事了结,再把元墨找到面前,财帛、土地、官职……任其挑选。
再多都不过分,因为这是忠诚的奖赏。
但元墨莫名其妙就从水里冒了出来,莫名其妙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也许是旅途太无聊了吧,也许是元墨太有意思了吧,他完全忘了本来的打算。
那扇大门一开,再开,长久不曾动用的情感自门缝中涌出,生疏而笨拙。
只想着,这个人待他不错,那么他也该待这个人好一些。
他忘了,从前的每一道伤痕,皆是源于这种念头。
第四十八章
“小公子命中带煞,刑克六亲,愈是亲近者,伤刑愈深。不如舍予贫道,让贫道带往深山,不染红尘,静心修行,方可保亲人平安。”
当时太小了,老道的面容早已模糊,命运的判词却深深地留在脑海,奇异地清晰。
也许是被这般断言不久,那件事便发生了吧……
黑暗中仿佛有一柄雪亮的刀刃,狠狠地切断了这一缕思绪。
“平福,给钱。”
在姜九怀转身的那一瞬,声音从元墨头顶飘落,带着说不出来的疲倦,“以后要银票,就找平福吧。”
平公公愣住了,白一也愣住了。
两人都没想到,主子那轰然高燃的怒火,竟然就这样轻飘飘地消散了。
“是、是。”
平公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掏出钱袋就扔给元墨,同白一连忙追上去。
元墨捏着钱袋,抬起头,只见姜九怀走向夜半长街的尽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有小手拉着她的心脏,轻轻地扯了扯,细细的疼。
她赶紧揉了揉心口,把这不舒服的感觉揉走,然后打开钱袋。
哇,有三百两银票,还有几两散碎银子!
再没有什么比银子更能治愈人心的了。
哈哈哈,月心庭,我来啦!
平公公回头,就看到元墨生龙活虎冲向月心庭大门,而宛娘正在门内含笑迎向他。
这没良心的狗东西。
在平公公心中,元墨当然是要离开的,但一定是被主子一脚踹开,而元墨哀求乞怜最终垂头丧气离去,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可现在,原本该是丧家之犬的家伙兴高采烈地说走就走了,留主子形单影只。
看着一言不发的主子,平公公莫名有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主子看起来,竟然更像一条丧家之犬……
平公公赶紧摇头,把这个念头狠狠掐灭。
到底是自己从小服侍的主子,不用说一句话,甚至不用一丝表情,平公公就知道主子心情甚是低落,忍不住道:“主子若是想带他回家……”
——只要一句话,不怕他不依。就算他不依,白一也可以把他押回去。
可惜这些话平公公没有机会说出来,因为姜九怀打断了他:“我为什么要带他回去?你在路边看到野猫野狗,颇为可爱,便摸上几把,若是它们要跟来,我也不妨收留,可若是它们不乐意,我还要上赶着请它们吗?”
他的步伐很稳定,声音很平静,神情也不见波动,“平福,你觉得我看起来有那么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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