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是一条狗,现在定然是耸拉着耳朵,又摇着尾巴讨好乞怜吧?
定然是一条小小的狮子狗,通体雪白,只有一双瞳仁乌溜溜,圆滚滚,对着生人能汪汪大叫,伏在他手下又能盘作柔软的一团撒娇。
元墨不知道姜九怀脑子里在想什么,但见他嘴角越翘越高,眉目越来越舒展,竟在这楼梯之上大笑起来。
天色向晚,还未掌灯,楼道里原本有些昏暗,可他这一笑,像月色洗清秋,像初雪拂大地,元墨莫名想到了以前听过的一句戏词——“暗红尘霎时雪亮”。
“你知道吗?我原来养过一条狗,”他一边笑,一边道,“你跟它真的很像。”
像你个头啊!
你才像狗!
你们全家都像狗!
这赤果果的污辱,让元墨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肚皮已经气破,脸上还是得保持微笑:“是吗?能像家主大人的爱宠,真的小人的福份。这位狗兄能投胎做您的宠物,就更是有福份了,不知狗兄现在高寿?身子骨怎么样?”
空气中像有什么东西停顿了一下,姜九怀的笑容消失了:“它死了。很早就死了。”
“小人惶恐,有罪。”元墨连忙赔不是,“请您节哀顺便。”
“狗么,很不好,养熟了还要咬人。”
元墨注意到姜九怀的一个动作——他的右手下意识按在了左手手腕上,元墨想起来了,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疤痕。
以前在红馆,她还问过当时的阿九,这疤是怎么回事,阿九淡淡地说“不记得了”,现在看来,难道是那条狗咬的?
哇啊,狗兄,好样的!
然后就见姜九怀深深地凝望着她:“你养熟了,会咬人么?”
元墨眨了眨眼。
——还真把她当狗了啊混蛋!
她眼中的愤怒太明显了,简直像是把“生气”两个字写在了瞳仁里。那瞳仁亮晶晶的,在幽暗的楼道里微微发着光。
姜九怀微笑了一下。他自己也发现了,在元墨的面前,他好像总是不自觉地笑起来。
大概,是这个人真的很好玩吧。
“放心,这点钱我还看不上。”他说道,“你只身在扬州,钱带多了反而不安全,这些银票放我在这里,替你保管。”
姜九怀说着,转身上楼,“以后有什么开销到我这里来取吧。”
有道理,她一个人在扬州人生地不熟的,身携巨款,确实会引来不少麻烦……原来家主大人拿走她的钱,是为她打算?
后来才元墨才想到,其实,她可以存钱庄啊,还有利息呢!
墨蜈蚣下船之前,和白一约了一场架。
据说是因为他觉得之前他一面逃一面应敌,完全没有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准。
场地选在甲板上,守卫和水手们兴致勃勃地围观。
元墨也很想下去呐喊助威,可惜家主大人要人侍候,她匆匆磨好墨,然后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子看热闹。
隔得远,瞧不出细况如何,但见两条人影腾挪闪跃,宛如两条游龙,十分精彩。
要不是姜九怀在边上,元墨一准儿要给他们大声喝个好。
姜九怀在画画。
笔随意走,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凭窗而望的人影。
画五官的时候,笔却顿住。
要怎样,才能画出那幅灿烂得如同阳光般耀眼的笑容呢?
“哈哈!好!真过瘾!”元墨终于忍不住喊出来,转过脸来笑道,“家主大人,白一赢了呢!”
姜九怀“嗯”了一声,在她走过来之前,抽出了正在画的人,另铺上一张纸,开始画山水。
元墨瞧他嘴角隐隐有一丝笑意,想来也是为白一的胜利高兴吧,趁着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她狗腿地给他端来一盏茶,然后拐弯抹角地问起姜四爷如何了。
姜九怀看了她一眼:“你担心他?”
“不不不不不。”元墨连忙否认。
她想问的其实是,姜四爷审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交待出什么东西,比如关于西山女伎的事……
自铁老三和崔王八死后,京城中年轻女孩无故失踪的案子顿时少了很多,叶守川和斗爷都认为这是对方暂停了动作,后来随着姜四爷出事,类似的事情便再也没有发生了。
所以她和叶守川都怀疑背后的人是姜四爷。
不过,姜四爷摆明是想要姜九怀的命,为什么会把姜九怀打扮成女伎送往西山呢?
她对这点十分好奇,但实在没胆子问出来。
“他死了。”
元墨一愣,眼前陡然有了画面,阴暗的牢房,流血的犯人,行刑的白一,以及纤尘不染的施令者……
“不是我。”姜九怀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道,“这种人我一般要好好折磨上几年,不会让他那么容易死。”
“那是谁?”
“凶手潜入地牢,无声无息杀死了我的犯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只有背心一记伤口。”
姜家的地牢,守卫之森严,基本同皇家的太庙没什么差别,除了师父,天下间大约只有一个人有这种本事……
“烟霞客?”元墨试探着问。
“九成是。”
元墨吃惊:“你记不记得,那时在西山他也出手了——”
说到这里她猛然顿住,因为她想起来烟霞客杀铁老三和崔王八的时候姜九怀已经不在了。那时她以为他被人掳走,实际上那是家主大人自己在撤离。
然后她还带人把他找了回来……害人家不得不装一回失忆……
愚蠢的回忆涌入脑海,元墨登时卡壳得说不出话来。
姜九怀点头道:“我在章天成送来的卷宗里看到了。”
元墨赶紧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扫出脑海,重新思索起来。
所以,当初烟霞客出手,根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灭口。
贩卖女伎的事不单姜四爷有份,烟霞客也有份?
这盘子做得很大的样子啊……元墨欲哭无泪。
想去找烟霞客基本是不可能的,他们这种绝顶高手,向来是来去如风,神龙见首不见尾,凡人难得见到一面。
“侠以武犯禁,这句话诚然不假。”姜九怀一字一字地道,“总有一天,我会叫这种人知道找上姜家的下场。”
她自然盼姜家能抓住烟霞客,但考虑到自家师父同样也是“这种人”,不由又觉得绝顶高手若是能随随便便被人抓住,又怎么叫绝顶高手?
后来她才知道,她对姜家的威力真的是一无所知。
这天傍晚,元墨趴在船头吹风,遥遥看见远方灯火星星点点,像一片倒过来的星海。
一路上也见过不少城镇,两岸也有不少灯火繁华的地方,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处的灯水如此辉煌。
元墨立即问:“是不是要到扬州啦?”
“正是,过了水道,再往前就是瘦西湖了。”甲板上的水手都知道这位元二爷在家主面前甚有体面,又爱在甲板上闲逛,跟众水手们都能聊几句,水手们也跟她挺熟了,便笑嘻嘻嘻道,“那可是扬州的烟花胜地,这会儿姑娘们的花舫都该出来了,元爷要不要去找找乐子?”
当然要!她正是为此而来啊!
然而一摸钱袋——空空如也。
现在美人在望,而钱袋空空,她当即上楼去找姜九怀。
这艘楼船太大,无法泊近岸边,要乘小船才能靠岸。平公公带着内侍和侍女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尽量不打扰到正在看书的姜九怀。
姜九怀半躺在榻上,元墨先不提银票的事,斟了杯茶,殷勤地送到姜九怀面前,姜九怀抬手接了,喝一口,放回她的手里,全程眼也没抬一下。
元墨挨在榻边坐下,熟门熟路地给姜九怀捶腿,一脸诚恳地开口:“家主大人,小人日思夜想,觉得您老人家贵人多事,日理万机,还要为小人保管钱财,实在是太辛苦了。而且小人若是总为几两银子去聒噪您,也未免太不懂事了。您就把银票交还给小人吧……”
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姜九怀打断她:“要用钱?做什么?要多少?”
能不能好好听一听别人的诉求是什么啊!
元墨在肚子里掀桌。
面上还是要乖巧地微笑:“这不马上到扬州了么,听说前面就是瘦西湖,花舫众多,小人想去见识见识。”
平公公虽然在那边忙着自己的差事,耳朵却一起竖起来关注这边的动静,听得这一句,手里的拂尘险些握不住:这货竟然想去寻花问柳,还胆敢直接问主子要钱!
这、这、这是恃宠而骄啊!
身为娈童,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简直是反了天了!
平公公气得整个人都发抖,恨不能亲自去替主子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
但平公公是何等人?皇宫与姜家,乃是世间两大最深沉之地,他的城府早已修炼得九曲十八拐,不可见底,只一转念,便平静了下来。
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但凡是主子看得上的东西,别人想碰一下都不行,这小子胆敢去外面寻欢作乐,完全是自己找死。
如此一来,主子的身边便干净了。
平公公重新恢复了慈眉善目,和颜悦色,轻言细语地交代侍女:“旁的摆件都不用动,香炉先——”
一语未了,只听姜九怀道:“嗯。”
一个字不恼不怒,平平静静地,好像对方只不过说今天晚上想多吃一碗饭。
侍女还在等平公公吩咐,平公公却已说不出话来了。
元墨得了首肯,十分欢喜:“家主大人能不能先把银子给我?马上就要换小船了。拿个一百两吧……嗯,不,也许可以多玩两艘花舫,先拿二百两吧!”
还要多玩两艘!——平公公觉得自己被雷劈中。
“好。”
又一道惊雷,劈中平公公,平公公仿佛能闻到自己被雷火烤焦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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