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卫子越再回到灶房,鱼鲙鲜味已失,腥味渐浓,元墨道:“可惜了,待我做成鱼片汤吧,明天新钓了再做给你吃。”
“没有明天了。”卫子越勉强笑了一下,“家主让我改任苏州清江县令,一会儿便要出发,下人已经在备船了。”
元墨吃了一惊,“你是朝廷命官,也能随便改来改去的?”
卫子越苦笑:“整个江南道原本就是姜家的封邑,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命悉出姜家之手,自然是想改就改,想调就调。唉,可惜了我爷爷下下打点,花了一万多两银子,这下全打了水漂。”
卫家在扬州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借着这股东风,卫子越往上爬的速度能远远超过同僚,这是卫老太爷一手为宝贝孙子铺就的青云大道,没想到突然之间,说垮就垮。
“一、一万多两……”元墨被这宠大的数目吓到了,“能要回来吗?”
“这哪能去要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卫子越说着叹了口气,“算我倒霉,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少走偏路吧。”
元墨十分同情,只好安慰他:“苏州也是鱼米之乡,富县中的富县,也不算是太吃亏。”
卫子越道:“也只好如此想了。”
元墨忽然想起来:“你方才上去,可曾见着姜家家主的脸?”
“没有,隔着屏风。他既然貌丑,自然不肯轻易见人。不过……”
“不过什么?”元墨心里一跳,莫非被发现了什么端倪?
“他的声音……”卫子越抚着胸口,衣衫底下,是那封诗袖,“不知为何,很像阿九姑娘啊……”
“呵呵呵呵,你一定是听错了。”元墨僵笑,“你因为心中有阿九,所以听谁都像阿九。”
卫子越困惑:“难道你听着不像?”
元墨斩钉截铁:“完全不像,一点都不像!”
外面护卫禀告:“少爷,船已备妥,可以启程了。”
卫子越点点头,正要同元墨道别,元墨忽然想起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拉住卫子越:“你身边还有没有钱?”
卫子越不明所以地点头。黑蜈蚣当初从卫家的船上搜刮得多彻底,现在还得就有多完整。
“我这里有样宝贝,本想到扬州再脱手,但想来想去,扬州买得起的人也不多,做生不如做熟,卫兄你看看要不要。”
正是那粒金刚石。
“不错,正好给我娘镶根簪子。”卫子越笑着接过,命护卫去取来一只锦盒,从里面抓了满满两把银票,也没数有多少,塞进元墨手里。
元墨这辈子都没过这么多银票放在一起,大脑当场陷入呆滞。
“很可惜我不能到扬州一尽地主之谊了。”卫子越一抱拳,“元兄,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元墨抱拳,“以后来京城述职,别忘了来红馆,我请客。”
“红馆,”卫子越轻声叹息,“如何能忘啊。”
小船带着卫子越走了,元墨在甲板上怅立良久,直到小船远到再也看不见,才慢慢回转身子,慢慢叹了口气。
“这么舍不得?”
元墨吓了一跳,抬头就见姜九怀负手站在身后不远处,秋风吹动他的衣摆,也不知来了多久。
“唉,倒不是舍不得,只是良心隐隐作痛。”毕竟,她和某人联手欺骗了卫子越纯洁的感情。
“哦?”姜九怀看了她一眼,“你也有良心?”
话可不能这样说,毕竟比起家主大人你,我的良心可是大大滴。
“外面风大,家主大人您怎么下来了?”元墨毕恭毕敬地,“要不小人去唤平公公来伺候?”
一面说,一面转身就要闪人。
“站住。”
元墨只得站住。
“有些事情不懂就要来问,不要自己乱想,知道吗?”
元墨:“回家主大人,小人没有什么不懂的,而且跟小人无关的事情,小人是从来不会多想的。”
姜九怀被噎了一下,在风里静了静,方道:“黑蜈蚣在这条水路上纵横多年,是一双很好的眼睛。我要给他好处,也要让他惧怕,恩威并施,方为用人之道。”
思量半天,都不知道姜九怀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大佬们的用人之道是她这种凡夫俗子能懂的吗?
她只有俯首称赞:“家主大人英明。”
她的脑袋低了半天,头顶上不再有下文。
好像聊僵了?
姜九怀的衣摆依然在眼前,家主大人又不曾拂袖而去,难道就在这里瞪着她的头顶发呆?
“卫子越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姜九怀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阴郁。
元墨心里一紧,不敢抬头:“卫兄和小人说了许多话,不知家主是问什么?卫兄跟小人说扬州有许多好去处,比如会芳楼、月心庭、一意阁,还有许多好吃的,比如烫干丝、狮子头、水晶蹄……”
底下的说不出来了。
因为姜九怀上前了两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敏感的耳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鼻息:“比如……扬州城里关于我的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元墨一颗心砰砰乱跳,“小人真的不知道。”
“元墨,这种时候,你应该抬起头来。”姜九怀淡淡道,“不然会显得很心虚。”
“小人不敢抬头,乃是因为家主大人身份高贵,而小人卑贱,怎能直视大人……”
元墨嘴里的话还没编完,就觉得的下巴微微一凉,姜九怀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扮出一脸无辜。
她在红馆鹤立鸡群惯了,这个时候才觉出低人一等的危险——姜九怀居高临下,光靠眼神,就给她极大的压迫力。
“果真是听说了,却没全信。”姜九怀眸子深深的,语气凉凉的。
元墨眨了眨眼,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惊异。
神啊,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因为以你的胆子,若是全信了,方才早就扒上船和卫子越一道走了。”
娘啊,这个人会读心术,我要回家……
“为什么不信?”姜九怀低声问。
“因为……”元墨看着他的脸,就算是京城最好的画师,也不可能画得出这样无暇的面孔,风拂动他的发丝,云朵在他身后高远的天空上迅疾飞走,每次看到他,她都由衷地觉得这种脸不该是人世所有,“……因为那些传言说你容貌奇丑,不能见人。”
姜九怀笑了,笑声很低,从胸膛里闷闷地传出来:“真是个蠢货啊。”
又愚蠢,又可爱。
他松开手,转过身,往舱内去,行至半途,回过头:“还不过来?”
“哎,是。”
元墨只得跟上。
姜九怀却没走了,站在楼梯上,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襟口,问:“这是什么?”
那是银票。
送卫子越时她难得地良心发现,生出那么一丝拉感慨,收银票便不如以前精心,胡乱全往怀里一塞,如今银票们从衣襟里探出半截脑袋,十分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
元墨低头一看,迅速揣好,脑子里还没编好说辞,姜九怀已然开口:“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问完,自答,“哦,是卫子越给的。”
又问:“他为何要给你这么多钱?”
元墨生怕他又自答出一个真相,急忙道:“借的!借的!红馆的情形家主大人您也知道,而想在扬州买个才艺俱佳的女伎,价钱定然不菲,我才问卫兄借了点钱。”
“借了多少?”
元墨松了口气,还好他没往下问,不然他老人家掐指一算,算出她有一粒金刚石……而她还把它卖了,那可就惨了。
元墨迅速把银票掏出来点了一遍,银票全是五十两的面额,一抓一大把,竟有三千七百两!
简直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卫兄啊你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姜九怀看了她一眼,忽地,伸手便来拿银票。
像银票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给人家拿走?元墨下意识后退一步,紧紧护在胸口。
姜九怀声音沉下来一点:“拿来。”
元墨立即反省到自己这充满反抗的姿势不对,换上一副笑脸:“这么点小钱,当然入不了您老人家的脸,小人这就收好,不劳您老人家烦心。”
“拿,来。”姜九怀一字一顿,声音虽不大,气势却压人。
元墨脑中想到了两条路。
一:趁其不备一脚将其踹翻,然后揣着银票跳水逃生。
二:乖乖献上银票,在家主大人脚下做一个柔顺的好奴才。
前者要钱不要命。
后者要命不要钱。
但元墨两个都想要。
“既然是家主大人想要,就算是红馆从此闭门关张,穷得揭不开锅,家里女伎饿得没饭吃,大王出去做流浪狗,就算是小人将来沿街乞讨,受尽欺凌……”元墨恭敬地弯下腰,将银票双手捧过头顶,声音恰到好处地微微颤抖,埋头努力酝酿泪意,“——小人也愿意把银票献给家主大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算您老人家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也伸不出手吧!
可下一瞬,手上一轻。
那厚重的、温暖的银票离开了她,到了姜九怀手里。
元墨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方才一直酝酿不出的泪意,这会儿真的要涌现了。
“想哭吗?”姜九怀问,语气很是体贴。
元墨摇头。
这时候最好的效果是泪珠儿随之落下,然后她假装毫不在意地抹去泪水,露出一个让铁石心肠也能动容的凄惨笑容。
可是那万年干涸的泪腺啊,偏偏一滴水也挤不出来。
她只好眨巴着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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