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枝头一点春,村民们重新回到田间地头劳作,翻起地来。
暮冬初春交接之际,空气中弥漫着寒意与湿气。
人走过齐小腿高的野草地,裤腿儿上都是白花花的霜。从草地中出来,便到了一片坡连坡的土堆上。自土堆向下望去,只见农田里泥土翻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们正在辛勤劳作。
“大人,您的衣角脏了。”山羊胡的主簿大惊失色,仿佛不是大人的衣角脏了,是大人要没命了。
钱郎君,即如今的钱县令微微一笑,展示出他的达观:“无妨,衣沾不足惜。”
随他一同来视察民情的官员们一同站在简陋的土坡上恭维起他来,十分滑稽。偏偏他们还都沉浸其中,与下方的农民们像是在两个世界。
“大家都歇一歇,不要这么辛苦,身体是自己的。”钱县令朗声道,自以为十分体恤百姓。
村民们已经沾手干活,想趁机一鼓作气将地犁完。他们买不起牛,只好用人力来犁,工程量极大,本就要与时间赛跑,想一日多做些,也好尽快播种。这时候突然被叫停手上的活,村民们只有一口气上不来之感。
他们不想歇息,只想干活,又不得不先去欢迎大人,最后还是将手里的活计放下,齐刷刷地向土坡下去,踩了满腿的泥。
“乡亲们不要只顾着忙,也要常常休息,不要将身子累坏了。若是劳累过甚累坏了身子,日后可怎么办?目光要放得长远一些。”钱县令虽然不事农桑,对种地也一窍不通,讲起大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村民们早就被教导得不敢反驳,只会低头说是,想着等大人走了他们再干活。
钱县令看着他们呆笨的模样,带着优越感地摇摇头叹道:“大家一会儿歇一盏茶的功夫再下地。”
他觉得这些村民们死脑筋,不懂变通,一定会削尖脑袋要干活,于是道:“李衙役,你一会儿留在这里监督大家,一定要让他们休息。”他自以为这样强势手段让村民歇息会叫他们更加感激他。
但村民们的脸上沟壑更深,看上去只有愁苦。
一对儿夫妇自见钱县令过来就一直彼此相看,胳膊肘互撞。
见钱县令有离去之意,还是农妇站出来恳切地叫道:“大人!”
钱县令很和气道:“怎么?”
“民妇有一事想问。”农妇努力措辞。
“问来。”
“民妇之女在去年这时候按您说的去京城做丫鬟了,一开始还有散碎银钱寄回来,如今过去半年有余,却是再无动静了,民妇,民妇很担心她。”农妇想尽力将话说得文雅,语速极慢。
其余村民们同样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女儿也再无音信。
钱县令压下眼中不耐,毫无破绽地喟叹一声:“哎。”
“可是出了什么事?”农妇颤声问。
“你放心,她们都很好。”钱县令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只是京城繁华,去的女孩都被繁华迷眼,不愿意再回咱们这里了,更不要说和你们联系。我派人去找了许多次,她们全都说不愿意再回来,叫我不要再去打扰。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你们说这件事……没想到你们主动问起。哎,是我错了,我不该带她们入京。”他看上去诚恳且愧疚,叫人们不由得相信他的话。
村民们受了莫大打击,显然都不肯相信自己闺女是这种人,但大人说的话他们又不得不信。大人为她们找了那样合宜的活计,怎么会骗他们呢?都是他们闺女嫌贫爱富。
去了京城那样好的地方,心都野了。
村民们开始记恨这些从村子里出去的女孩子们。
农妇却连连摇头:“我闺女不是这样的人!”
钱县令讥诮地看着农妇,很痛心道:“我知道大家都很难相信这件事,但是事实的确如此。若是不信,你们可以亲自去京城问问。”他只说了去京城问,却没有告诉他们女孩子们都在京城的哪家哪户。
钱县令这样坦荡,愿意让他们去京城问,直接将他们最后一点怀疑给抹除。
若是真有什么事,钱县令怎么还敢让他们去京城呢?
农妇听到这话只摇头,她说什么也不肯信闺女就这样留在京城不愿回来。可家中离不得人,她哪里有功夫再跑远去找人?
钱县令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敢放话叫他们去京城。
无人再问什么,钱县令心满意足地眺望田地,突然看到一块没有开垦过的土地,不由指着那里问:“那是谁家的地,怎么还没开垦?”
“是山家的。”有村民答,“山家只有个不会说话的老头和一个小孙女相依为命,他那孙女也上京城去了,一直没有音讯。他担心孙女,就徒步上京城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那块地就荒下来,还没人垦种。”
钱县令听到山家老头上京城时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没想到真有人这么死心眼往京城去,但转念一想那不过是个口不能言的老头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他便重新笑起来:“既如此,谁家便先为他垦着地吧,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回来。”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这么想。一个不会说话的老人从陈县去京城,这么远的路只靠一双腿走,只怕还没到京城就要死了,怎么还会回来?
……
八珍同郎中在房中为山茶瞧病,姜莞同姜琰先从房中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等候。
“你乱说话会吓到她的。”姜莞严肃指责。
“我哪乱说话了?”姜琰理直气壮,觉得自己的话能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没看到他们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女孩都不哭了。
是不哭了,变成害怕了。
“我那皇兄。”姜莞瞥他一眼,“声名不好,你让她进宫不是吓唬人么?”
姜琰嘻嘻哈哈:“入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的呢?”
“那你入宫去。”姜莞懒得和他废话。
姜琰被她启发,想到好玩的事。他也可以给自己做妃子!他又当皇上又当皇后,比抢别人进宫要好玩得多。
那平日大臣们该叫他陛下还是娘娘?
房间之中,山茶好奇地看着八珍身旁的郎中,确切来说是医女,眼睛一眨不眨。好奇更占上风,忍不住问:“你是郎中吗?”
正从药箱中拿出瓶瓶罐罐的女医抬头看她一眼,大方一笑:“是。”
山茶见人冲着自己小,顿时很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很小声道:“女子也可以做郎中吗?那你是不是还识字?”郎中要给人开方子,自然是要识字的。
女医很爽快道:“识字!”
山茶眼中便浮现出羡慕,认字是很了不起的事,更何况眼前的女郎中不仅识字,还会行医,实在是很厉害的人。
“你年纪小,要想学认字很容易。”女医将药箱腾空,为山茶诊起脉来。
山茶本来很怕见郎中,如今见为她看病的同样是女子,一下子觉得安心,倒没那么怕。她摇摇头,并不以为自己可以学认字,那都是有钱人家的郎君女郎才可以学的,而她都这样了,这辈子都完了,还说什么认字呢?
女医是知道山茶身上的事的,她是郡主特意从安平调来的,就是为了给暖玉楼中出来的女孩诊病。见山茶萎靡不振,她便想办法与之说话:“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郎中,前年这时候我还在家里烧菜煮饭,伺候一大家子。”
山茶被吸引注意力,不由问:“后来呢?”
女医为她诊脉,确认她脉象还好,稍微定心,陪她说话:“后来郡主来了,安平的一切都变了。郡主你知道是谁吗?”
没人告诉过山茶谁是郡主,但她很快想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漂亮女子。
看山茶不说话,女医笑笑:“刚刚出去那个顶漂亮的就是郡主,郡主来了之后,安平的女人都能读书认字。”
山茶睁大眼:“所有女人吗?”
“是,只要想学,都可以去女学读书识字。”
山茶又摇头:“可是我没钱……”
“没钱就去做活赚钱,有绣坊、女医馆等许多地方都很需要女人做工,而且女学几乎不要花什么钱。”女医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述起来,“过去我为了一家子忙里忙外,得不到半句好话,反倒将自己累出一身病。命是自个儿的,只有自个儿心疼,后面我看街坊四邻的女人都向外走,我也就大着胆子跟着一起去。谁成想我在医术上还有点天赋,我就决定学医。我先在女医馆中给人打下手,看得多了自己跟着学,也学了一手医术,能给人看病。每次为人治好病,我这心里甭说多高兴了。”
山茶听得入神,浑身上下都火热起来,不由问:“安平在哪里?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女医也说不上具体在哪,只说:“离京城有些远,坐马车要不少功夫。等你病好了若想跟我一起回去,我就带你回安平去。”
山茶嗫嚅着:“您为我诊病,也该知道,我,我是这样的人,我已经不好了。”
女医一愣:“好妹子,这算什么要紧事!等你去了安平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哪里还记得这些事情。只要你自己厉害起来,底气足,哪个男的还敢说你什么?那些满嘴胡话的都会被关到大牢里清醒清醒,出来保证乖顺得和猫儿一样。”
“县令还管这种事么?”山茶听得激动,她喜欢这个地方。
“那是自然,衙门里有不少女官。郡主说了,只有女子为官,才能切实地保护到咱们女人的利益。”
第152章 路是自己选的
山茶听了女医说的话很受鼓舞,伤病好得很快。她年纪小,很快就能下床走动。只是被关在地窖中太久,人长时间不动,还要慢慢复建才能渐渐恢复如常。
她最爱问安平的许多事,展示出对那里的无限期望,看起来像从未受过创伤。
八珍和女医都为她的快速恢复而感到开心,不住地说她坚强。在一片坚强声中,山茶更加卖力地拄着木拐行走,大有要在一夜之间变正常的架势。
“你的腿不想要了么?”姜莞孤身一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将暴走的山茶吓了一跳。
山茶立刻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看向姜莞,叫了一声:“郡主。”她发育不良,拐杖虽然是为她量身定做,看上去也过大。
姜莞本想到院子中的石凳上坐着,但看石凳光溜溜冷冰冰,她便嫌弃,到山茶身边抄手站着:“你想做瘸子么?”
山茶被她的气势压倒,急忙摇头:“不,不想。”她其实是在心中隐隐升起了自毁的念头。她想更加努力,好获得众人的另眼相待,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不正常。
“不想就让你的腿歇歇,它们在说‘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你听不到么。”姜莞一本正经地说鬼话。
山茶要笑不敢笑,心中惴惴,不知道郡主有没有发现她的心思,听话地不再走动。
“坐下。”姜莞看她依旧站着,索性直接吩咐她坐下。
山茶小心翼翼地将拐杖靠石桌放下,慢吞吞地屈膝坐下,腿部因为过量运动而牵扯得肌肉酸痛,叫她险些一下子跪倒。
姜莞讥诮地牵扯唇角,又觉得这副刻薄模样肖似姜琰,还是面无表情说:“疼吧?”
山茶点头。
“知道疼为什么还要走?”她又开始一贯的盘问。
山茶抿唇不语。
“是要将腿走废了要我养你一辈子么?”姜莞话说的极不中听。
山茶急忙争辩:“不是的!”
“那是什么?”
零零九看着山茶被逼答话的模样,不大忍心:“姜莞,你对她温柔一些,她很可怜。”
姜莞不理它,对山茶道:“蠢。”掷地有声。
山茶傻乎乎地抬头,看向姜莞,像是没听清姜莞说话,又像是不明白姜莞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以为你将腿走坏了,她们就会高兴么?自然,你的身子你自己做主,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叫你迎合旁人的感受,所以你更不必为了别人喜不喜欢你而要将自己活活走死。”
山茶顿时紧咬嘴唇,带着被看破的局促。
“有些人呢,哪怕你将自己活活走死也不会喜欢你。”姜莞寻了个例子,“比如说我那个人高马大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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