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不方便给他夹菜,但单独炖了一个蛋羹,就放在他手边。
等到面前的小碟子都堆成小山了,卫恕投降道:“好了好了,我真够吃了。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他三言二语,不带任何不忿地说完了前因后果,最后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不想在那儿待了,就自己出来温书。”
说着他看向沈翠,带着笑意问:“山长能收留我吗?”
沈翠故作严肃道:“我那可是顶级贵宾间……”
一顿饭都憋着没多说一句话的穆二胖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声道:“就一张饭桌,四条板凳的‘贵宾间’。”
卫恕拿着公筷把吃不完的菜拨给穆二胖,“还是我们小穆师兄仗义执言。”
穆二胖以袖颜面:“县榜眼抬举,穆某惭愧,惭愧!”
于是饭桌上的气氛又热闹起来,仨少年看着又跟往常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连沈翠在旁边都有些插不上嘴。
用过饭后,他们自回书桌前读书练字。
劳不语将沈翠请到一边,脸色出奇地沉重,开口便是:“我师兄要放弃卫恕。”
猛得就是这样一句话,都把沈翠说懵了,下意识说不至于吧,“阿恕自己说了,是他要求自己找地方温书的,又不是被赶出来的。”
“你看前头穆云川科考的时候,我那师兄恨不能把人捆在跟前日夜教导。我敢说,今日若是穆云川,甚至那宋尧请辞,他都不会把人放出书院。”
“他们二人发生了矛盾,正好阿恕自觉请辞,避开了风头,不至于再生出其他事端,影响了二人。”
沈翠说着也闭上了嘴,其实书院大比的时候,他就觉得青竹书院之流的风气不大好,功利性强的有些过分了。
时下科考就像鲤鱼跃龙门,越过去的是龙,越不过去的则还是湖中的鱼。若是没有资格去越那龙门的,比如‘张生’之流,则连让他们多瞧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虽然能理解他们为何这般,但她不敢苟同。
“不至于影响二人,所以只放任事态发展,影响卫恕一个,这不就是放弃?换个地方温书看似问题不大,但科考之前就没有小事,哪怕是影响了一点点他的心情,都可能使他发挥不佳。我那师兄若是有心,则该从中调和,真正做到一视同仁。怎好如此放任自流?”
劳不语说着顿了顿,“而且我猜,他大概是知道卫恕跟咱们书院交往甚密。卫恕在我跟前,我得了空必然指点一番。指点的不好,则是卫恕自己选择离开青竹温书的,和他无甚干系。若指点的好,卫恕还是青竹书院的学生,扬的自然还是青竹书院的名声。当真是好算盘!”
“那……让阿恕转到咱们书院来?”沈翠试探着问。
照今天卫恕下午过来时的心情值看,想来他是真的厌烦了青竹书院。且他的性情本就是刚正仗义,看不得不公平之事的,即便是后头真的回去了,今日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
今儿个他还能心平气和,只是请示凌青明把责罚宋黎变成责罚他,他日若是闹得更厉害,传出一个‘目无尊长’的名声,可就毁了他科举仕途。
但时下转学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为了名声那是半点不能行差踏错。
“这事儿略有些复杂,山长先别管了,我去和卫恕聊聊,再去找我师兄一趟。”劳不语道。
第八十一章
劳不语去了杂物间找了卫恕单独聊了聊。
聊完劳不语也没告诉沈翠他们的谈话内容,第二天神神秘秘地跑了一趟青竹书院。
出去了一上午,中午回来看到沈翠迎出来,就听他就说成了!
沈翠问啥成了?
兹事体大,又不是闹着玩的过家家,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反而让她忧心起来。
沈翠催着他快些说。
劳不语这才把事情经过讲与她听。
昨天沈翠试着提出的转学院,其实这种事不好办,就算翠微和青竹双方都同意,传出去也有损卫恕的名声。哪有人刚考过一场县试就突然转换书院的,稍微一编排,就成了卫恕发达之后抖起来,目中无人。
昨儿个他跟卫恕聊的不是这个,而是问他是不是短时间内不想回青竹那边。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今天才去寻他师兄。
凌青明像早知道他会坐不住寻过去似的,正等着他去呢,门口的斋夫直接把他引了过去。
没有外人在,劳不语进了屋就把门一关。
往常两人见面都是有些剑拔弩张的,今日凌青明没向着他横眉冷对,颇有几分怡然自得地在沏茶,全然不见前一天被卫恕顶撞后的怒容。
凌青明眼睛没离开茶盏,直接问他:“你为了卫恕来的?”
劳不语也不和他客气,找了座儿一屁股坐下,说是,然后也直接发问:“你要放弃卫恕?”
然后凌青明就捧起茶盏,慢悠悠地啜饮品茶,把劳不语晾了一阵,他才道:“卫恕虽在书院里表现并不突出,但也是我正经学生。眼下他不过自己要求换了个地方温书,何来放弃一说?师弟也当明白,君子不夺人所好。”
劳不语直接反问:“你要真对他好,看重他,我会跑这一趟?”
“那你是怎么个意思,想让我放人,放他改拜你为师?我倒是无所谓,你且看看旁人怎么说他。”
这话听着他倒像是无所谓的模样,但两人自小一处长大,劳不语了解凌青明的性情,知道此时这话得反着听。
凌青明并不想放人,虽说卫恕的县试第二是超常发挥获得的,真实水平远不如那宋尧。
但超常发挥也是发挥,去年出了个小三元,今年青竹包揽县试案首和第二,也是风光无限。
卫恕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功名加身,多傻的人才会在此时把他逐出自家书院?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卫恕这段时间就待在翠微,等他自己想回来的时候,他再回来。”
“原只是这般啊。也麻烦师弟跑这一趟。”凌青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但我有条件……”
凌清明故作不解,“卫恕在离开青竹期间,去你那处温书。我自然放心,只是这事儿若要谈条件,你不是应该跟卫恕本人去谈吗?”
劳不语火气也上来了,说你少来!
“你确实更看中宋尧,但宋尧这人嫉妒心过强,你不好在这个时候下宋尧的面子,分不出时间来指点卫恕。若留卫恕继续待在这里,指不定这二人真要结下梁子。于是顺水推舟,同意了卫恕自觉请辞,不就是早知道他多半会去翠微吗?”
话到了这份上,凌青明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是早知道,只是有学子告诉我,卫恕和你们翠微日渐亲厚,书院大比之中,他还曾出言提点你们书院的人。县试之前,更有人偶然看到你们书院日常给他送东西来……不过今日你立刻来了,也验证了我想的没错。”
“所以我要提条件。”劳不语咬着后槽牙道,“接下来我会悉心指点卫恕,绝不藏私。若他考的不好,怪我没本事,教坏了他,我自来挨师父留下来的藤条。但有一条,他日旁人问起卫恕的出处,他的正经先生还是你,但也得提一提他也在我们书院待过一阵。你们青竹在前,我们翠微在后……等考过府试,他若想回来,你也不能因为这件事责难他,也莫要因为他亲厚我们翠微就另眼看他。同样,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影响你于他心中的形象,还会帮你说话描补。”
两人是一个师门出来的师兄弟,当师兄的教不过来,劳不语这师弟帮着搭把手,传出去并不会让人奇怪,只会想着是他们的师门情谊,也算一桩美谈。
凌青明答应的十分爽快。
商量完毕,劳不语没再多待,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站住了脚,忍不住问:“师兄,万一你算错了呢?万一卫恕没去我们那边,只找了个随便的地方温书,那你真不怕影响他后头的科考?”
不用凌青明回答,劳不语自顾自道:“你大概会觉得,若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必定会回来。若不回来,则是他不擅长审时度势,不堪大用对吧?我说你要放弃他,你说不是,难道这样就不算弃他不顾了?”
说完他便直接离开青竹书院,回自家书院了。
交代是交代完了,沈翠听完觉得脑子越发乱了,开始捋着道:“所以,青竹山长一开始就不是要赶走卫恕,是早就听人说他同我们书院亲厚,借机试探。而宋尧又确实让他分不出手指点卫恕,再恰好出了那个矛盾,他顺水推舟,既安抚住了宋尧这个县案首,又一石二鸟,把卫恕这第二名送过来让你帮着指点?也趁机验一验,卫恕和咱们书院到底亲厚到什么程度。”
劳不语点了点头,于是沈翠又接着道:“然后你去寻他,不是给卫恕办转院,而是答应接下来会悉心指点卫恕。但是要求往后卫恕考中了,光耀门楣的时候,必须也能把咱们书院放到明面上,沾沾光?”
劳不语还是点头。
“那我只有一点不明白了,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卫恕虽不至于因为这一点小矛盾,就不把他当师长瞧了,但他心里多难受啊?昨儿个他过来后,穆二胖和卫奚都特地说话帮他调节心情,他的心情值确实慢慢上涨了一些,但也就稳在及格线上!
他当初入青竹书院,也是秉承着对凌青明的孺慕而去。发现自己敬重的山长这般偏心,他心里能好受?
“想来,若是旁人问起,他大概会说,入仕为官,进入官场,哪来这么多公平公义,若是一点小小挫折都受不住,往后如何面对那些?”
这话听着真像是凌青明会说的话,好似非常有道理。莫说青竹其他学子,即便是卫恕自己听了,大概也会想着也许师长苦心孤诣,是要历练自己?
可就算凌青明后头能说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把这件事盖过去。但中间卫恕心理受到的伤害,已成事实。无论如何,沈翠都觉得凌青明于这件事上办的不对。
沈翠不认同地道:“就是世间已有许多不平,所以为人师长的,才应该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维护住这一点得来不易的公平公义,不是吗?”
劳不语正色点了点头。他们俩日常在外人看来都有些不靠谱,一个混不吝,一个想一出是一出,但在教学理念上却十分相合。
所以也难怪劳不语让她先别过问,这事儿远比沈翠想的复杂。读书人弯弯绕绕起来,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瞧着沈翠面色不虞,劳不语道:“山长别因为这事儿置气,他不是答应的爽快嘛!算起来,卫恕在青竹待了好几年,现在才来咱们书院,往后他出息了,咱们跟着沾光,不亏!”
沈翠好笑地看他一眼,“你也莫把我当孩子哄。他答应的爽快,是已经验证出来卫恕同我们亲厚非常,即便他不让,难道卫恕往后不会在人前帮我们说好话?同样是顺水推舟罢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凌青明安抚住了嫡系宋尧,可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宋尧身上,同时也没弄丢‘胳膊肘往外拐’的卫恕,依旧是青竹书院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而于劳不语,他则还要再分出心力去指点卫恕,甚至若是卫恕考不好,他还要去挨那藤条。
“那夫子呢,为何就直接去揽下了?你图啥?昨儿个和我说话那会儿,也早就猜出他的算盘了。”
这件事上劳不语其实是最亏的。读书苦,难道教书不苦?
早先遇见他的时候,沈翠看他在人前吆五喝六的摇色子,不说神气,反正精气神那是十足。
为人师长后,劳不语犯过颈椎病、腰椎病,嗓子日常是带着一些沙哑的,每日不知道要喝多少茶水润嗓子,还是多亏了系统产出物和每天的早操锻炼,才没让他生病。
如今再多一个卫恕,想也知道劳不语后头又要多花不少精力。
“这……想做就做了,也无甚。”劳不语没什么形象地搔了搔头,“总不能真放任卫恕不管吧?他确实是个好的。”
他也有些挫败地嘟囔,“今儿个确实是我师兄棋高一着,把我算的死死的,是我输咯!”
说着他自个儿也笑起来,摆手道:“无碍无碍,左右我和师兄是一根藤上的瓜。早些时候我坑了他一把,现在就当还他了!”
两人已经说了许久的话了,屋里的仨少年其实都有些好奇。
转头劳不语进了堂屋,冲卫恕昂着下巴,说都解决了!
“我那师兄做事儿忒不地道,我去把他臭骂一顿,他说啥来着?过满则溢,过刚则折,卫恕看着就要科举入仕,这宁折不弯的性子此时不掰,难道放到后头看他吃苦头?”
卫恕猛地抬头,呐呐地问:“山长真是这么说的?”
“我骗你干啥?”劳不语眉飞色舞道:“我把他臭骂一顿,说哪有这种时候这么掰的?也不怕把好端端的人给掰坏咯!”
卫恕心绪起伏,再一想昨日发生的事,确实觉得之前的事和山长过往的作风不大一致,好像藏着什么深意似的——
毕竟前头山长那般看重穆云川,也没说那般差别待遇。
“是我未曾明白山长的苦心。”
“嗐,啥苦心啊!我看他就是……算了,当着你的面我不骂他,反正他这人日常就爱说一半藏一半,让人自己悟。”劳不语笑呵呵道,“我和他说好了,他那教学方法太烂,把你气走了。眼下你就安心在这儿待着,看你考过府试是想回去还是留在这儿,他都随你。估计也是知道自己做错了,觉得理亏,才这么顺利呢。”
“谢过夫子。”卫恕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也总算从负面情绪中彻底挣脱出来,全身心地投入到温书备考之中。
沈翠于一旁看着,虽未多言,却只在心中想到,劳不语说他输了,但她觉得并不是凌青明棋高一着,而是因为劳不语真的有一颗教书育人、为人师长的心。
那颗心太过软和,不想让学生受一点伤,即便那学生的师长并不是他。
而且沈翠也不相信,凌青明那样把学生当成算筹工具的师长,真的会赢过和对学生一片真心的劳不语。山高水远,且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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