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下等人就不该踏足黎城……”
“一群来自无归边境之外的野蛮人……”
听见这样鄙夷之言的外城人不在少数,不知何时沉重压抑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垂着头弯下脊背感到惶恐而自卑才是他们该有的状态,楼上的上等人看楼下的下等人如看到一群讨厌的猴子,楼下只能站在寒风凌厉街道上的下等人也自然而然以为自己真是一只猴子。
姜琳抱着孩子的手臂不自觉的收紧,不知何时起她面上好不容易重新浮现的期待笑容消失不见,雁归微微抬头,周围街道上几步一岗位的守卫表明了内城其实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欢迎,她没有在其中看到自己的父亲雁禾。
她依稀听见了麻雀的哭声。
就像小猫的叫声,虚弱而撕心裂肺。
她本不该来的,麻雀的身体一向不好,这场晚风吹过后怕是又要生上一场大病,但她的父母依然将她带了过来,就像朝圣的信徒为了心目中的圣山舍生忘死一般,孩子的的哭声惹得人心烦,一名守卫大声呵斥道:
“都安静!”
“不得扰乱庆典的进行!!”
远方街道的尽头灯火阑珊,靡靡曲乐随风飘来,庆典的歌舞正在逐步进行,但蛮横的守卫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这黎城的庆典当然不包括外人了,执政官站在阁楼之上,远远眺望城门那方与街道上密密麻麻外城之人。
在他的心目中这群人肯定非常的不识抬举吧,就算九天城下达的指令是邀约所有城民参加庆祝符青云殿下回归的庆典,但只要识相点就知道,黎城可不是他们能踏足的地方!
但他们既然来了,也不好再赶人离开,能在那里站着听听声音也算是他们的福气,黎城的所有人、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阿娘,我们回去吧。”
雁归扯了扯姜琳的衣袖,现在不走难不成还真等到庆典结束才离开?而且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里的外城人难道都是被人欺负也不敢吭声的软柿子?但凡有一个不是软柿子的人站出来,就会有更多人站出来。
关键是,有人站出来之后又该如何收场?
就算是民变也无法动摇黎城的根基,执政官与内城人依然高高在上。而在之后,可别忘了,来自九天城的粮食可是直接送到执政官手里的,如果执政官扣下这份外城的粮食,那才是全都完了,在这时候和官方对抗并不是个明智之举,哪怕这些官方不做人。
不论未来走向何方,她都无法选择。
甚至她只想快点离开。
她们这孤儿寡母的,如果闹起来可没有安全保障,甚至她的父亲雁禾就在内城工作,不论外城之人怎么做,人为的饥荒总不会蔓延到她家里。如果她们参与进去那就不一样了,结局最好也是雁禾的工作没了,如果执政官再恶劣一点,她的父亲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说她冷血也好,自私也罢。
雁归最想要的就是活下去。
“阿娘,别忘了,阿爹可是在执政官大人手下做事呢……”看姜琳依然犹豫不决,雁归凑近她的耳畔,“哪怕是为了在执政官面前表明阿爹的忠诚,为了保住他的饭碗,我们都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谁知道周围那些士兵会不会有认识阿爹、认识我们的人呢!”
“你在说什么啊,龟龟……”姜琳一怔,她望着远方的灯火阑珊,缓缓摇头道,“我只是太期待这一场庆典了,我们都是。我们所有人都无比珍惜这段短暂的安宁,不会有人愿意去破坏的,哪怕是执政官大人也一样。”
“说不得下一秒天灾就会从天而降,所以这份安宁才显得弥足珍贵,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这一点点微小的幸福,就如同天上的星光那样明亮。果然,直到庆典结束都没有出现雁归以为会出现的冲突,就算是那些拦住外城人的护卫最多也就不耐烦地吼上一两声;就像是发出闲言碎语的内城人也逐渐被远方的灯火通明吸引;就算是沉默隐忍的外城人,看起来也与所有高高在上的人没什么不同。
似乎两边的人都在忍耐磨合的痛楚。
这便是人与人互不相同,却又相通了。
“但是,阿娘……”
许久过后,远方代表微小幸福的灯火熄灭了。庆典结束之时,雁归收回自己的视线,微微闭上眼,遮住她漆黑瞳孔中沉甸甸的不安情绪。姜琳似乎被那虚假的幸福所蒙蔽,被那执政官的刻意放任所欺骗。
这是不该有的、不应存在的天真。
人心难测,这样残酷的世界从来不缺少同样残酷的人,无知、疯狂、自私、迁怒……
还有高高在上的傲慢作为引线。
“怎么了,龟龟?”
收回依依不舍憧憬的目光,姜琳问道。
雁归缓缓摇头,有些疲惫般,低声道:
“没什么……庆典结束了,我们回家吧。”
在代表虚假光明的灯火刚刚熄灭、黑暗与人心的躁动逐渐浮起,却还在蠢蠢欲动、还没有付诸行动之前,在蝴蝶翅膀扇动之前,离开这场注定会到来的人祸之灾发起地点吧。
第6章 天命
不合时宜的,雁归想起那个仿佛像是在预兆未来的梦。梦中晨曦来临前的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境,鹅毛大雪将昏暗的夜色映照成如白日般的明亮,但这种朦胧的光芒无法透过钉上层层木板的窗户,室内是黑暗的。
门外除了呼啸的风雪声,还有由选至近的厚重雪层崩塌的沉闷声,或许是黑山饥肠辘辘的野兽闯进了外城,也或许是心怀不轨的歹人盯上了这栋被雪色掩埋的房屋。
总之,有什么活物正在不断靠近……
她蹲在门后探听外面的声音,不论是自己激烈的心跳声还是门外逐渐沉重如同野兽的喘息声都越来越清晰,已经很接近了。手中的暖袋无法为她提供半点温度,她安静等待着,数着秒估计来人即将抵达那个位置。
“噗通——”
沉重物体坠落进雪坑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忐忑不安高悬的心脏瞬间落回原地,成功了!猎物掉进了陷阱,与她预想的一样,就像耐心的猎人成功捕捉到猎物般,她缓缓露出满意的微笑,听见猎物凄厉的惨叫声——
“啊……救命……救救我!!!”
等待一阵后,男人的声音终于消失。
“阿娘,开门吧,有人自投罗网了。”
雁归回转过头,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面上不自觉的微笑有多令人颤栗惊惧,她只看到自己的妈妈,姜琳那副掩饰不住的害怕神情,那样的害怕情绪是对谁的她并不知晓,所以她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催促道:
“阿娘?”
“……”
梦中的姜琳颤抖着步伐往前,费力拨开沉重的门栓,白茫茫的门外飞雪与寒风霎时吹拂进来,雁归沐浴在寒冬的季节中同样被冻得发抖,但该有的后续工作还是得做完。
门外檐前是一个向下挖开极深的坑洞。
当初为了挖这个足足有两人深的深坑可费了姜琳不少力气,但也是非常值得的,这是雁归计划中第一道陷阱,很快便起了效果。
她顶着寒风往前走了两步,探头往坑底看去,仰面朝天的男人被数根削得极其尖锐的竹竿穿刺成凄惨的模样,在这种严寒的天气,他体内流出的血液还未腾升出热气腾腾的白雾便冻结成了刺眼如红水晶一样的冰块。
他已经死了。
这明明只是一个梦,到死去的男人那张脸却清晰可见,雁归能看清他的眉间有一道粗砾的疤痕,他的皮肤生了一块又一块黑青色的冻疮,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被冻成晶体的眼珠色泽倒是奇特,是如琥珀般的颜色。
最后一刻,他死死望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他在看什么……?
雁归不由往那个方向望去,风雪交加的晨曦之中,瘦骨嶙嶙的女孩愣生生站在屋檐下的雪堆里,她看起来太瘦弱了,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漫出浓郁如黑暗的繁杂情绪,那不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眼神,但也理所当然。
她可以去憎恨,可以伺机报复。
但现实并非是复仇者的故事。
没有男人的照料,她绝对活不过这个才刚刚拉开帷幕的残酷冬季,女孩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如果她是一个强壮的男性或者是一位好看的美人,雁归可不会任由这样一位对她心怀仇恨或许会报复并可能成功的人安全离开。
她收回了视线,只觉得没什么意思。
“阿娘……”
还未脱离婴儿年龄的女孩抬起她那双漆黑无光仿佛容纳世间所有黑暗的双眸,残酷与自私的人类本能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精致,如同理所当然般,她向心生畏惧的姜琳吩咐道:
“将那具尸体挂在烟囱上吧,要挂得高高的,能让所有人都看见。希望在看到他的下场之后,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就算是害怕,也要这样做,雁归非常理智地选择了最优选择,比起一直应付天灾人祸的侵扰,去承担或许会翻车的代价,这样的做法虽然不怎么人道,但震慑效果十足。
她很轻易地看透了人心。
但这个选择终会让她失去一些重要之物。
幸好……这只是一场梦。
……
对于做梦的人来说,忘却掉昨晚上毫无规律的诡异梦境是一个非常轻易的事情。这是如同本能般将无用记忆自动清理的功能,但就算在这个时候,雁归也依然能清晰回忆起那场梦境中的一切,不论是男人面上那道横在眉间的疤痕,还是他身上蔓延的青黑之色。
那是冻伤的颜色,是死亡的颜色。
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至少不会是一个转头就忘的梦境那么简单,雁归蹲在家里的门后面,她听着门外风雪的呼啸声和生物逐渐接近的雪层被挤压践踏传响的声音,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梦,并深觉惊悚不安。
那是一模一样的旋律。
不论梦境……还是现实。
她那个清晰可见的梦真不是预知梦吗?
又或者,她终于觉醒了名为【预知】的超能力?雁归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自己是真的让姜琳在门口挖了个陷阱并在底部插满竹茬、上面铺上干草与薄雪,如果再守株待兔下去,说不得她的梦很快就会在现实中完美复刻!
门外……真的是那个死去的男人吗?
一切正如她预料之中的那般发展。
她不由回忆起那场灯火熄灭后的暴动。
不论是作为过去时的内城暴动事件,还是现在时的执政官报复事件,在庆典结束之时她便催促着姜琳早早回了家,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准确的。那一夜,内城人与外城人之间的纷争终于爆发,具体原因谁也说不清楚。
那些大同小异的说法,真真假假,令人分辨不清真相是什么。反正,谁都不愿看见的□□终究是发生了,也不可挽回。因这场暴动死去的几人是一场天灾人祸的导火索,点燃引线的是那位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执政官。
众所期盼的粮食终究没有发放给胆敢反抗权威的卑贱外城人,在冬季来临之后,再没人念出那位符青云殿下的大名了。所有人都不再露出期盼未来的笑容,甚至比起以往等死一样的麻木更加绝望,这是在重获希望以为能得救的一瞬间,却跌入更深黑暗的绝望。
天灾到来之时,人祸也接踵而至。
所幸的是,妄图作乱的人并不是吃饱喝足有一定计划规模的暴民,而是饿得奄奄一息身体虚弱比较好对付的灾民,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好,但对雁归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好事。
已经处于绝境的人类对外界隐藏的危险反馈总是迟钝的,他们或许会觉得只有一名毫无威胁的成年女性并很有可能还藏有充足食物的家庭是动手的首选目标,并非常急迫想要得到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物资,这也正中雁归的下怀,她等待着第一只猎物落入陷阱。
就像现在这样……第一只猎物上钩了。
雁归努力将自己的耳朵贴紧门板,来者只是单独一个人,听声音体重大概一百五十斤还是有的,是一名成年男性,这让她又想起了梦中那名被她成功坑杀的男人。不会吧……
预知梦?
她想了想,将手中的暖袋放在一旁,这样就和梦里的不一样了吧,梦中的她在出门时都还紧张兮兮地揣着这个凉透了的暖袋,现在的她也比那个朦胧梦境中的自己要清醒得多。
就算她依然是打算将男人的尸体高高挂起来,挂在烟囱上用于震慑其他不轨之人,但她不会做得那么明显、那么的异于常人。
将自己的残忍掩藏起来,这才是最谨慎的做法,她微微抬头望向与他一样紧紧贴着门扉探听屋外声音的姜琳,她这一辈子的妈妈,然后再垂下眼睑,看起来静谧而乖巧。
“……阿娘。”
近乎于无的声音,还没有门外雪层被践踏的声音来得响亮刺耳,却惊得神经紧绷的姜琳一个寒颤,她用疑惑的眼神望过来,却因过往的梦魇重现所带来的恐惧不敢出声,雁归只摇了摇头,她不过提醒姜琳一声罢了。
不能走神,也只能靠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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