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龟蛋吧。”雁禾不假思索地回到。
“……”姜琳不免沉默,雁归也默了。
龟蛋,这什么鬼玩意,她绝对不会接受。
“禾哥,你是和隔壁两家人约好了吗?”
“只要生了男孩就叫什么……蛋。”姜琳抬起头,试图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眉头紧锁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她有些怀疑地说到。
“他们两家的狗蛋和驴蛋再长大一点,就得埋怨家里人为什么会给他们起这种名字,虽然他们可能不懂这个。不过,我很庆幸我家孩子是个女儿,不用叫龟蛋这种名字。”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阿琳。”雁禾叹息一声,“黎城是九弦洲最边缘的一座城市,等到某位殿下在圣选仪式上被发现,在第一位殿下去往圣城过后,这里应该得改回原本的名字了吧。”
“……无归城。”
姜琳缓缓诉出黎城的原名。
无归城……
雁归也默念这个听起来就不怎么安全的城名,无归啊,她在妈妈的怀抱里安静旁听,不断探究这个世界的全貌,不过一个小婴儿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反而会显得异常,她干脆将自己的面庞埋进妈妈的怀里,闭眼装睡。
“如果黎城不出现一位殿下,不诞生一名仅属于黎城的天命之子,那黑潮迟早会再度来临,到那时,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活下去。”雁禾是极为坚定的,他会选择让孩子活下去。
“黑潮……”姜琳极为明显地瑟缩一瞬。
在听见黑潮两字时,她便下意识地心生起恐惧之意,仿佛这是她竭力想要忘却的梦魇。
雁禾犹豫一瞬,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姜琳的后背,直到她从恐惧的情绪中脱离,他听见姜琳低垂着头,颤抖着声音喃喃到:
“希望龟龟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嗯,会的。”他垂眸回到。
“希望黎城也能诞生一位殿下……”
“……”他沉默不语。仿佛不抱希望。
“希望陛下在天上能够继续保佑我们……”
“……望我们的陛下能够安息。”
这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分歧。
再度压抑的沉默过后,雁禾挺直脊背离开了家中,他得重新回到黎城内城值守,而姜琳面上却不见任何的忧伤神情,她只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男人背影的视线,眼神淡漠。
这是一个足够狠心、且坚定的女人。
与丈夫不可见的隔阂已经形成,只因为她在孩子与丈夫之间果断选择了孩子,就如她的丈夫同样选择了孩子一样,她听懂了丈夫的未尽之语,装睡偷听的雁归也听懂了。
在黑潮来临之时,他会选择放弃自己,让孩子活下去。所以他需要姜琳也如他一样,在最危难的时刻也要保护好孩子,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但这还需要他来说吗?
她肯定会保护好她的孩子,她的龟龟。
抱着自己的孩子,姜琳不意外地看见沉默异常的孩子漆黑的眼珠直溜溜转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从床上起身,准备去吃饭。
桌堂间放着的饭菜热一热就可以吃了,碗中糙米拌着谷糠还有半碗泾渭分明的水,一小碟长了密密麻麻虫眼的几根野菜腌巴巴的,雁归伸长脖子往桌上一看,顿时没了胃口。
她还是选择喝奶吧……
但姜琳面不改色地将这些都吃掉了。
吃完后,她洗了碗穿好衣服抱着雁归就出了门,这个世界没有坐月子的习俗,在家里赋闲一个月对他们这种贫民来说其实是一种很奢侈的事情,不过之前姜琳为了藏匿好雁归硬生生在家里窝了一个月,这也算坐月子了。
姜琳是有工作的,雁归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反正她将自己安置好后就会离家到夜幕降临才会回来,而这段时间里她就会被拜托给隔壁的陈家照看,当然,是有偿的。
陈家有个两岁的儿子,就是那个狗蛋。
狗蛋说是两岁,其实才一岁半。
这个世界的孩子从小都是瘦得和猴子没什么两样,一岁半的狗蛋也是干瘪瘦弱、走路都打颤,不过这孩子很有探险精神,翻箱倒柜无所不能,还总喜欢爬到床上逗雁归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婴儿玩,他的妈妈也不管他。
小孩子皮一点总比病殃殃的好,这个世界的家长们都乐于见到自家孩子顽皮捣蛋,因为乖巧安静的小孩总是容易夭折。
陈大娘非常疼爱狗蛋这个晚来子,哪怕她满面风霜,已被疲惫压弯的脊背,麻木与死寂填充满她的浑浊双眼,但在她将视线投向自己儿子时,她眼中依然能亮起微弱光芒的。
那道光芒微弱得就像夜间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被突如其来的晚风吹灭,就像这个世界的人命如草芥,只是一丛丛等待收割的麦子。对于这样的人,雁归是不忍苛责她的。
只是活着,对她来说就已经很辛苦了。
所以,在陈大娘家的狗蛋爬到了床上用手指戳她柔嫩的脸颊,将上面的脏灰擦到她身上时,雁归忍了又忍,不和这小屁孩计较。
也幸好狗蛋已经一岁半了,不会再轻易流口水、流鼻涕、大小便失禁了,只是好奇地碰她雁归还能忍下去,不然她真的会发疯的!
“龟……龟……”小孩含糊不清喊她的小名。
雁归不理他,继续喝着自己的米汤。
狗蛋这家伙越理他就越得劲,一阵子不理他就会自己焉了,这是几日来雁归应付他得出的心得,不过狗蛋他娘不像她一样冷酷无情。
陈大娘手一捞就将地上乱爬的小孩捞上床来,她很罕见的含着笑意注视自己的儿子飞快爬向喝米汤的小婴儿,米汤这种好东西她家是喝不起的,只有在内城担当守卫的雁禾才有机会换回一点陈米当做自家女儿的口粮。
这年头哺乳的母亲大多都没有多少奶给孩子的,姜琳不例外,陈大娘也不例外,不同的是雁归喝的上一点米汤,而其他孩子就只能硬生生饿着或者凑合些没有营养的汤汤水水。
有很多婴儿都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营养而生病或者干脆饿死,陈大娘纵容她家狗蛋在雁归喝米汤的时候接近她,其中含义不用多说,就是想让她儿子狗蛋这来蹭上一口罢了。
她也不过分,一小口就够。
她不敢让狗蛋喝太多,怕姜琳回来后感觉到不对就不让她帮忙带孩子了,雁归倒不介意给狗蛋这小屁孩分上一小口的,毕竟如果没有意外,这家伙会是她天然的青梅竹马。
日后的首席跟班小弟就是你了,狗蛋蛋!
怀揣着这般复杂的心思,在狗蛋那张浓眉大眼仿佛哈喇子都要流出来的脸凑过来时,雁归大方地将米汤的碗往前一递,当然了,只准他喝一口,一小口,要是喝多了她肯定是会闹的,这可是她今天一下午的口粮!
“快,狗蛋,快谢谢龟龟!”
陈大娘推了推自己傻乎乎的儿子,而狗蛋不像他爹娘那般满脸的麻木,这个孩子面上总是带着乐呵呵的笑容,这种笑容在这个仿佛拢上一层阴霾的世界显得格外打动人心。
这也是雁归愿意搭理他的原因。
他被陈大娘抱起来时还有些不甘心地往伸手,想要拉扯米汤碗的边沿,但在他感觉自己实在够不到后,瘪了瘪嘴,一幅要哭不哭的样子,但还是鹦鹉学舌般模糊地说到:
“谢谢,龟龟……”
雁归撇了他一眼,一口气喝光米汤。
果然,在看到米汤一口不剩后狗蛋瘪着的嘴终于张开,其中传出震耳欲聋的哭声,但陈大娘可不是一个慈母,她扬起手重重拍打狗蛋的屁股,还用比狗蛋哭声更大的吼声恐吓他:
“别哭啦,再哭就要引来天灾了——”
“天灾会把像你这样的爱哭小孩吃掉,或者把你变成吃人的怪物,变成不祥之子!”
天灾什么的,听得雁归一愣一愣的。
陈大娘是害怕天灾降临的。
但她那不懂事的儿子肯定是听不懂的。
雁归估计狗蛋止住哭声是因为他被陈大娘打怕了,一抽一抽勉强不哭了的狗蛋又被他娘麻利地放回地上,在看到他不一会抹干眼泪又重新乐呵呵的满地乱爬之后,她是无奈的。
如果这个世界所有的小孩都是狗蛋这种熊孩子类型的,那她早晚得暴露,因为她做不到像野人一样在地上爬啊!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混进熊孩子堆里,然后泯然众人呢?
嗯,这是个大问题!
第3章 阴雨
但其实,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并不困难。
直到她看见了又一个领居家的孩子,名叫麻雀的小女孩,那是一个明明有三岁了,却依然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长得面黄肌瘦眸中无光的孩子,任谁都能看出她的身体不好。
这样的小女孩是不能……
不,准确来说是无法进行太多运动的。
也不可以沾染太过脏污的东西。
别说在地上乱爬了,就是吸到一口灰她都得生病,麻雀脆弱得就像易碎的玻璃,得精心呵护才能活下去,大家都说这样的女孩不容易养活,就像当初那些邻居如此说她雁归一样。
这让雁归很容易就联想到了自己。
不想暴露自己的异常,要么将自己融入同龄人的群体里泯然众人,要么就用合适的理由将自己和能被人作对比的群体隔开,她能使用的理由非常简单,不过是一场大病过后变得身体虚弱,无法过多出门,需要静养!
一个身体虚弱的人安静点、讲究点、早熟点也是正常的,雁归被妈妈抱在怀里,下意识对那个同样被抱着的、脆弱无比的小女孩笑了一下,感谢你啊,麻雀,希望你能活下去。
等到她们回到家中,爸爸雁禾是常年不着家的,看起来他和妈妈姜琳的感情并不深,只是默契十足的不讨论这方面的事情。
她微微拉了拉姜琳的袖子,小孩子的口齿并不灵活,但她还是努力克服了自己将将溢出的口水,凑近妈妈的耳朵轻轻说到:“阿娘,我觉得我也可以像麻雀那样,只要生病了就不需要经常出门了吧……”
这个世界小孩叫父母都是阿爹阿娘这样叫的,虽然雁归还是习惯爸爸妈妈这种称呼,但入乡随俗,任何会让她显得与别人不一样的举动她都得竭力去避免。
“别瞎说,呸呸呸,什么生病啊!”
姜琳条件反射地呵斥一句。
此时的雁归不到一岁,头发都没长齐,被妈妈搂在怀里的样子还是个看起来有些诡异的婴儿,一个婴儿虽然口齿模糊却思维清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正是她们竭力回避的异常。
但雁归对自己的妈妈姜琳并无隐瞒,她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是共同坚守一个秘密的共犯,或许这个世界她只会对妈妈坦诚相待,因为只有妈妈会全心全意保护她。
“阿娘?”雁归眨了眨眼,再度唤了一句。
“不过,生病么……”
窗外夜色浓郁,姜琳将窗户关紧,转身坐回到床沿边,将手中的孩子放进被窝里,她若有所思地回到:“这也是一个办法……”
“但是,你认为这样做比较好吗,龟龟?”
“如果你成为了一个病弱的孩子,那与同伴玩耍嬉闹这种事就与你无关了,你得经常待在家里,出不了远门,就像麻雀那样。”
“或许终其一生,你连黎城的内城都不能前去,更别说更远的地方了,你能忍受这样被困居一隅的生活吗,龟龟?”
她微微垂下头,于昏暗的烛光中认真地注视自己的孩子,眼神中满是怜爱与不忍,甚至悲痛。她希望龟龟能感到害怕,希望她放弃这种悲哀到残忍的想法,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在阳光之下,而不是留驻于阴暗的困地。
但雁归向她摇了摇头,解释自己的思绪:
“但是我做不到和普通小孩一样,阿娘。”
“和他们接触得越多,就越能显出我的不同,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与他们过多接触,不论是小孩还是大人,还有我的眼睛……”
她顿了顿,用手捂住自己漆黑得与黑夜无异的,无光的异常眼睛。
“就算是您也会害怕我的眼睛,不是吗?”
“没有,我不会害怕的,龟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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