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 不知何时窗沿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了,攀着墙壁生长的爬山虎长出嫩芽,一朵朵野花从墙壁下的缝隙中生长出来, 天气不再落下将整座城市连带远方延绵山峦还有天上云彩都染成白色的飞雪,而是变换为时停时落的春雨, 河水化冻后流淌的声音依稀可见。
今日倒是没有下雨, 却也没有阳光,窗户里面坐在桌前的少女翻看着一张来自红云谷的来信,里面所说的是他们终于击退了最后一波兽潮,在冬雪融化之后, 野兽的来袭便不再那么频繁了, 等正式进入春天,边境之外的荒野山林也开始化雪之后,他们就能回来了。
九弦洲的边境名称大多都带有颜色。
比如说这边的黑山群脉。
东边枳城那道白山裂谷。
更远的,现在符青云正停留在那里的红云谷……这并不是多重要的需要记住的信息。
只不过寄信而来的人现在就在那里, 所以雁归才能在这一个瞬间忽然联想到这些, 她将这封信重新折好,原路放回信封里, 最后塞进手边一本厚厚的书中某一页存放,她数了数时间,自己的生日还剩不到半个月的期限。
“应该来得及吧……”
雁归晃着腿眼神发虚望着窗外, 一看就不知道出神到哪里去了, 桌上一堆大事务她也懒得去处理, 就是摆烂, 想等符青云回来帮她完成工作。曾经的她兢兢业业, 但在符青云接过了她的工作之后她便迅速感受到作为一条咸鱼的快乐, 她一个天命之子, 一个驭灵者,怎么可以被凡俗的琐事困住!而符青云也纵容她跟纵容自己孩子似的,所以现在重新接回公务之后,她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只是处理掉重要的不能拖延的公务都已经让她坐不住了。
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工作还不如逗一逗那只乖巧得跟个傻子一样的小松鼠玩呢,一只连去外面寻找食物都不会的小傻子,要是没有饲主怕是活不过第二天吧,雁归给这只深受自己能力影响以至于求生本能都被覆盖了的松鼠取名为团子,她趴在桌子上逗了一会团子之后,还是爬起来,将桌上的公务勉强处理完。
好吧,她不想做这些繁琐的公务,不是因为她做不了,就是字面意义的不想做。如果现在符青云还在她的身边就好了,这样一个能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避风港啊,哪怕她并不需要有人替她遮风挡雨,她本来就是一株已然长成的参天大树,但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
她可以不用,可以没用……
但不能没有。
将公务处理完之后,她跑回自己房间里躺床上午睡,符青云虽然带走了他的护卫队,但还是留下了一个比起前任要更加沉默就像个透明人的厨子,在这厨子眼中,或许她每天下午都要睡午觉已经成了她的标签了吧,但雁归的午睡可不是真的在午睡,她是在工作。
比起那些烦人的毫无意义的事务。
这才是雁归真正需要专注的工作。
她调开虚拟网络界面。
一层又一层虚幻的数据铺展开来,金色字符环绕少女无穷无尽地流淌,仿佛书写出了一整个世界的本质与权柄,想要抢夺一名天道的权柄对一个人类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可能。
但雁归不同。
她是真真切切得到了天道的权柄。
只是缺少将这份权柄割裂的手段。
打个比方,便是那个垃圾天道将权柄托付给她,就如将手伸进了遍布危险的水里。
水中的雁归所获得的天道权柄掌控权一直在拖拽着它,这个世界也对所有非法入侵者做出强有力的限制,让它一时间无法从水中挣脱出去。虽然它能凭借伸进水中的双手在水里掀起波澜,这是它的一次赌博,也是它的一道暗门,但只要雁归真的能撕裂它的‘双手’……
天道是不会有任何反抗能力的。
她正在努力尝试——
将被锁在水里的天道的‘双手’抢过来!
解析天道权柄这一事在雁归搭建起虚拟网络平台的时候便已经做过了,现在她要做的便是一点点蚕食这份天道权柄,但进展缓慢得近乎于无。毕竟是天道权柄嘛,在找到更加锋利的‘切割刀’之前,她也只能慢工出细活了。
“要是有另一道天道权柄就好了。”
雁归紧闭着眼睛,无声的喃喃道,想要快速切割下天道权柄,最好用的武器无异于是另一道更加强大的天道权柄,但她没有。这个世界的天道也不可能冒着世界毁灭的风险给她一道,所以她也只能想想,然后继续苦干。
下午的进展寥寥无几,她也习惯了。
在旁人看来她睡醒之后又开始处理下午新搬来的一叠公务,一座城市执政者的每日生活就是这般枯燥无味,吃晚饭也食之无味。虽然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但雁归依然习惯晚上躺在床上,闭上眼,意识始终保持着清醒,继续白日里忙活的就跟水滴石穿一样的工作。
离生辰那天,又前进了一步呢。
……
雁归在往些年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日,也不会记得别人的生日,她总觉得都在这种风雨飘摇的世界了,还管什么生日不生日的,能活着不就行了。但其他人似乎不这么认为,哪怕雁归都不记得他们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他们也从未说起过,但总在雁归生日那天他们都能拿出一份礼物。哪怕是小灰这个自诩记仇的猫在那天也会乖乖收敛自己的脾气,与其他人搅和在一起瞒着雁归为她举办一场生日宴会。
今年的生日宴会大概是没了。
毕竟小灰这个每年都是生日宴会主事人的大管家都被派出去干活了,以往所有人都在的时候雁归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日。而今年一个人都不在了,她反倒是有点患得患失了。
她知道自己性格有点问题。
私底下那些穿越者都叫她小恶魔什么的。
天灾女皇这样的称谓,就更显出她在平民心目中的形象并不那么正面。但她觉得自己只是风评被害,天灾女皇这个称谓,完全是穿越者们初期为了快速融入九弦洲所以手段粗暴了点才带出来的,他们是天灾军团,所以他们的主人便是天灾女皇,就是这么简单了然。
而近几年她自认为已经足够平易近人了。
她跟谁说话都是好声好气的。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被人讨厌。
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记着给她过生日呢。
连小灰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呢!对吧!!
所以哪怕明面上不做声,她也依旧数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她生辰前第三天,符青云还未归来,去往荒野的搜捕队终于回来了。
这支三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归离城的城门,他们身上裹着厚重的野兽毛皮,浑身也脏兮兮的,就跟一群熊瞎子一样,连橘猫的身上都沾满了还在不断往下滴落的泥水。初春总是伴随着延绵不绝的细雨,或许比起温度逐渐回暖的春雨时节,他们反倒更希望冬天还未过去。顶着飘逸纯白的飞雪回来,总比这种被春雨还有泥水弄得狼狈不堪的形象要好。
坐在橘猫背上的小孩算是这一队伍里状态最好的了,他穿着白白的毛皮衣,身上没有沾染半点污迹,说其他人像是一只只黑熊瞎子的话,他就看起来像一只小小的白熊幼崽。
而他身旁那躺着的人身上覆盖满了其他东西,一道道奇形怪状、有形无形的地脉能力将他包裹成木乃伊的形状,只有涌动的黑影间凌乱散落出的黑发昭显了他还是一个人类。
然而他的呼吸微弱得近乎于无,肢体骨骼都支离破碎,可以说别说再度逃跑了,单单只是保住他的这条命都让人耗费了大力气。
这样一支队伍进城可谓是引人瞩目。
“哇!终于回来了!!”
橘猫都想立刻将背上的重负甩下来然后自己跑去漓水河里洗澡了,不过黑哥说还是要先见到雁归再自由行动吧,他们这幅狼狈得就跟逃荒难民一样的形象正好跟雁归卖卖惨,对比橘猫表示服气,他都没想过还能这样呢。
外面这么大动静,雁归显然是听见了,也从地下城区出来了。这时芜青已经从橘猫背上下来,站在自己父亲大牛的身旁,春天这个季节正代表了春神对大地的恩赐,而春神在他心目中并非一位崇高的女神,而是叶姐姐。
“叶姐姐啊……”
是否你的重归,只是一场无果的幻影?
他心中默念一声,地下春神的神像隐约弥散柔和的辉光,从他这个位置大约能瞥见一点光芒吧。他看到雁归这个小辈从光芒隐约浮现的方向踏着百花而来,由上而下的,这本不是需要过多在意的事情,但他的目光凝固了。
雁归与叶姐姐很‘相似’,他是知道的。
那种相似并非是出自她的外貌,要论外貌的话,穿越者中那位名叫荷叶的少女随着年龄长成,现如今几乎与叶姐姐长得一模一样,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是除他之外的其他十日成员看到了荷叶,那才是麻烦了。
而雁归的相似,是从内而外的。
她的性格与言行举止都能让芜青梦回当年自己跟随叶姐姐在雪原上旅行的时光,明明她并非叶姐姐,芜青很清楚这一点,或许雁归还有名为荷叶的少女确实与叶姐姐有点关系,比如说先辈什么的,曾经他这样联想过。
但现在,这一刻——
所有的猜想、所有的臆测都顷刻崩塌!
这一刻,他看到了【叶姐姐】的重归……
第146章 覆雪(八)
叶姐姐……
或者说, 那位连自己的全名都吝啬于说出口,只给他们留下【叶】这一个单字的、性子冷漠固执的少女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的。
芜青还记得当初自己与哥哥缩在雪原一座边城的角落里,抬起头时, 满目都是拢上一层灰白阴霾的绝望色泽,雪是灰白的, 天空是灰白的, 连过往路人身上都是灰白的阴霾。
过路人不会将半点注意力投向路边两个蜷缩在一起的孤儿,那时的人类连自保都是艰难的。他想要求救,却只能喘出虚弱的气声,与压抑不住的咳嗽声。所以如果没有意外, 那时的他绝望的想到, 自己和哥哥要死了吧。
他们每一次呼吸都会吸入寒冷的空气与空气中凝结的冰晶,带走他们的生命能量,寒冷与虚弱化为死亡的火焰,逐渐烧灼两个孩子的身躯。芜青看见哥哥已经闭上了与绝望同色的灰白双眼, 冰霜凝结在他的脸上与头发上, 泛起晶白之色。哥哥双目失明,只能看见微弱的光亮, 这些年他过得真的很累很累,或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芜青很想这么想。
但实际上……
他想活下去。
死亡对他们这种孤儿来说实在太容易了。
容易到死亡都成了临死之人的心理安慰。
如果不这么想,死亡就会变成一种痛苦。
过路人的裤腿都被地面厚重得能将房子都掩埋大半的积雪浸湿成泥泞的形状, 他们都来去匆匆, 芜青觉得自己的双眼似乎也与哥哥一样坏掉了, 他看到白色的光芒逐渐亮起。
他以为, 自己看到了死亡后的乐园。
传说死去的人会进入到一个再也没有寒冷与饥饿的、能让他们永远快乐无忧的乐园。
在那里, 地面生长着青草与树木, 树上坠着累累硕果, 河里流淌着乳白的奶,遍地都是能够饲养的牛羊,天空是比深处的冰层还要深的湛蓝,再也没有灰白的雪与绝望的天灾。
濒死的孩子以为自己看到了乐园。
而现实是有人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啊,找到了……”
停驻的人声音有点冷漠,芜菁眼中的光芒逐渐清晰,那是一位少女裸露在外的双腿。明明穿着奇怪的、单薄的、却给人一种奇异之美的衣服,长长的风衣下短短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裙子最多只能遮盖到膝盖,一双黑色长靴为了美观与黄金比例堪堪停落在膝盖之下,将一段比灰白的雪都还要纯洁的肌肤裸露在外。
明明这片雪原是如此的寒冷,冷到人类的呼吸能在吐出之后凝结成冰霜,冷到只要停驻于原地一点时间,就会被冻结在大地上,但少女白皙的肌肤却没有半点被冻伤的痕迹。
真奇怪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濒死的孩子有些费力的抬起眼眸,往上望去,便看见少女同样注视着他。说不清少女此刻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明明她长着一张温柔极美的面容,如果笑起来的话,应该就如花朵盛开般的美丽吧。但充满绝望与残酷的雪原孕育不出美丽而娇弱的花朵,所以少女也面无表情,看过来的眼神也如冰雪般毫无温度。
她秀眉轻皱,一头长发的发梢微微往上翘起,生长出一根根翠绿的藤蔓,绽放一朵朵粉紫相间的繁花。在这奇异却又无比美丽的鲜艳色泽衬托之下,少女也美丽得不似人类。
不,拥有那样一头长发与身穿人类完全经受不住寒冷衣裙的少女,本就不是人类。
她就像来自乐园的精灵。
这一幕在幼时芜青的心目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映像,以至于初见之时便已经跟随在叶姐姐身边的雪鬼,都被他选择性遗忘了。
少女伸出手时,浑身都是脏污与冻伤的孩子下意识瑟缩一瞬,害怕自己玷污了这位不属于凡世的精灵。但少女却没有触碰既害怕又期待的孩子,而是检查起他哥哥的状态。
“还好,我没有来晚,还有救。”
少女终于笑了一下,哪怕她笑起来了,眉头却还是微蹙着,就如怀着什么沉重心事。她一直都是冷漠而游离在外的,但芜青永远都会记得初见时,叶姐姐也是会对自己笑的。
就如雪原终于绽放出一朵花。
……
雁归不是一个常笑的人,她的笑容只会对特定的人展露,但在为自己做事的队伍归来之时她还是得付诸一抹笑容的,哪怕她同样怀着心事,笑起来的时候眉头也是微蹙着的。
这一幕,她踏着百花而来,背后是春神的辉光映照,她的神情还有微笑都与芜青记忆中他与那个少女初见时、也是唯一给予过他的微笑一模一样。哪怕样貌不同,但只要看见了这样的笑容,他便忽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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