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上京,是比上京更远的北方。”拔都说,“呼伦贝尔、官山、色楞格河,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出生之地。”
段岭答道:“没有。”
“连你爹也不想带你去的地方。”拔都说,“冬天比春夏秋三季还长,很冷很冷,不像你们汉人住的南方。元人以前生五个小孩,只能活下来两个。没多少吃的,不像你们,米、面多得吃不完,十文钱一斗,秋收的时候,堆成一座山。”
拔都说:“我们生在北方,凭什么就要一辈子待在北方?你们生在南方,是你们运气好,凭什么这些地方就是你们的?要不你让汉人到北方来,我们到南方去,咱俩换换?”
“耶律宗真。”拔都说,“你敢说你们不是这么想的?你们前脚刚打进来,在长城里头建了国,现在黄河南北都是你们的地盘了,又和汉人一同来劝我,让我们安分守己,待在那寸草不生的地方?”
耶律宗真沉默不语。
“那是我们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田地。”段岭说,“是我们的家,现在你闯到我家来了,告诉我,凭什么我在这个家里出生,就该拥有这些。”
“当然不该。”拔都说,“你打败了我,就能夺走属于我的一切,这不是很公平吗?”
段岭:“……”
段岭直到此时,方真正地明白拔都是怎么想的,他从小就是头野狼,他与汉人不一样,没有经过教化。
他认为弱肉强食,乃是天经地义。
“我们曾经也是这么想的。”耶律宗真终于开口道,“布儿赤金,你不觉得元人缺了些什么吗?”
“缺吃的,缺穿的。”拔都拿起筷子,仔细端详,说,“不缺这些东西。”
接着,他把筷子随手一扔,扔到地上,改而用手抓肉吃,咀嚼着牛肉,抬头看了段岭一眼,又说:“还有一个办法,你跟我走,二话不说我就退兵。”
“你到底让我跟着你做什么?”段岭实在无法理解拔都的这个要求。
“他不会跟你走的。”耶律宗真说,“他不爱你,你懂吗?他不是你的东西。他有他的情人,只要他不愿意,哪怕是头羊,你也不能上他。”
段岭刹那满脸通红。
“你他妈的到底是人还是畜生?”耶律宗真说,“你把他当作东西,你就配不上他。”
“等我抓到你那个与汉狗私通的太后老娘。”拔都用元语骂道,“你就知道我是人还是畜生了。”
“只怕你这畜生哪儿也去不了。”耶律宗真用辽语骂道,“只能朝你嘴里的汉狗摇尾巴!”
拔都用元语骂了句耶律宗真,耶律宗真用辽语回敬拔都。
“够了。”段岭一见两人喝了酒,隐约有问候对方全家的架势,忙道,“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
拔都酒意上脸,一脚踹翻案几上前,段岭马上起身要拦住两人,拔都却一把抓住段岭,把他按在案上就要强吻,段岭猛力挣扎,拔都的力气却大得像是野兽一般。
耶律宗真冲上来,一把将拔都掀翻在地。拔都怒吼一声,扑上前去推耶律宗真,两人把案几碰得翻倒。
外头述律平推开门,耶律宗真被拔都一掀,摔了个底朝天,摔断了食案,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不要进来!”耶律宗真索性三下五除二,敞了外袍,系在腰间。拔都盯着耶律宗真看,也捋起袖子,躬身,双眼锁定耶律宗真的动作。
两人同时扑上前,耶律宗真被拔都掀得朝后飞去,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拔都喝了口酒,把酒碗随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朝段岭说:“让你情人来,摔角,不许用你们汉人的奸招,赢了我,我退兵,输了,你跟我走。”
“我不是你们的奖赏。”段岭卷起袖子,说,“到外头来,我陪你玩。”
院里,士兵们纷纷张望,段岭吩咐不要惊动武独与郑彦,朝拔都说:“我赢了,这就放你回去,你去带兵过来,咱们在浔水打一场。你输了,自己滚回去,退兵。”
拔都站在院中里,看着段岭。
“不和你比划。”拔都说,“不想欺负你,你生下来不是为了打架的。”
段岭一步上前去,抓住拔都肩膀,拔都却一转身,拦腰将段岭一翻,将他翻倒在地。
士兵们正要上前,段岭却拍拍衣服,示意自己没事,错步,躬身要去扛拔都的腰。拔都却原地一转身,轻巧地又把段岭放倒。
段岭:“……”
段岭刚站起来,拔都第三次出手,只用一招就把他放倒。
“以前都是让你的。”拔都不耐烦地说,“真以为你能在我手底下过三招?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让你,你懂吗?”
段岭站着,沉默不作声,拔都转身看着他,那眼神里带着些许失落。
厅堂内,耶律宗真怒起,一脚踹翻了案几。
“耶律宗真!喝酒!还喝不喝了!”拔都朝厅内大声道。
耶律宗真提着个酒坛过来,还有点醉意,拔都却推着他,朝花园里走了,耶律宗真不悦,要挡开拔都,奈何技不如人,没办法,只得走了。
剩下段岭对着满厅的狼藉,叹了口气。
段岭经过院内,武独与郑彦正在喝酒。
“你没事吧?”郑彦见段岭神色不豫。
“没事。”段岭回到房中,没精打采地关上了门,郁闷无比。酒劲逐渐退去,令他清醒了许多。
“怎么了?”武独进来,以手掌试段岭的额头,问,“不舒服?”
“没怎么。”段岭郁闷地说,“你去喝酒吧,去吧。”
武独又等了会儿,段岭坚持,想自己静静,武独便出去,带上了门。
段岭在房中辗转反侧,想起从前名堂里的许多事,许多不明白的事,也逐渐有了解释。那感觉像是彼此心中的在意,又像是莫名其妙的恨,如此清晰,就像拔都眼里那凶残的狼意,几乎要把他囫囵吞下去。
他们总是在赌气,可有什么好赌气的呢?
他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在花园里找到一只漂亮的蝴蝶,让拔都快来看,蝴蝶拍拍翅膀,飞走了。
那天下午,拔都等了许久,抓了只蝴蝶给他,把蝴蝶展平,夹在了一本书里。段岭与他就蝴蝶的事大吵了一架,段岭觉得他太残忍了,拔都则因一番好意却被段岭骂而赌气,气得不吃饭,最后还是低头认错了。
他们每一次吵架,最后都是拔都来找他和好,而段岭则可以做到连着好几天不理他,不与他说话,有时候拔都甚至还要来哄他。
现在想起来,段岭心中不禁充满了歉疚。
他推开门,武独与郑彦还在喝酒。
“方才说了什么?”武独拍拍大腿,示意段岭坐。
段岭不想又被郑彦嘲弄一番,坐到一旁,拿过武独的酒杯,喝了口。
“没说什么?”段岭说,“拔都不退兵。”
武独说:“那就把他千刀万剐,脑袋割了扔回去,与他们开战就是。耶律宗真派人去西凉送信了,郑彦也派人回淮阴找姚侯借兵了,援兵十日可到。”
“我再想想办法吧。”段岭说,“宗真与他在喝酒,我去看看他。”
段岭走到侧院中时已是后半夜,见拔都趴在石桌上,耶律宗真则没什么事,两人脚边摆了五六个空酒坛。
第168章 条件
段岭朝宗真投去询问的一瞥,意思是怎么样了?
宗真摇摇头,无可奈何,做了个口型,说了前半句,段岭便想起从前诵读过的后半句,一位辽国诗人的故作:你与我虽在咫尺,两心却如分处天涯。
隆冬的雪,夜夜光华,你与我虽在一室,心中却互不相见。
那是叙述一个女子的丈夫变心的诗,段岭忽而心中生出感慨,千般愤怒,万般争执,从小到大,那些说不清楚的话、理不清的赌气,俱化作两个字——不懂。
“我不懂他。”段岭说。
“你也不想去懂他。”耶律宗真善意地提醒道。
段岭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他解下外袍,将它披在拔都的肩上,与耶律宗真一同离开。
“他说起我了吗?”段岭走在月下,朝宗真问道。
“没有。”耶律宗真眼中带着笑意,段岭却知道,拔都一定说到了自己,还说了许多。但耶律宗真既然选择不告诉他,段岭也就识趣地不再追问下去。
“那么我们也许要走第二条路了。”段岭停下脚步,朝宗真说。
“第二条路是什么?”耶律宗真问道。
“接受即将到来的这一切。”段岭说,“将所有军力集中于邺城,朝南方请求援助,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回辽,等你派兵。如果我们能守住邺城,外加你们来得及时,说不定于腊月前,能在河北郡与元军一战。”
“凶险至极。”耶律宗真答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段岭答道。
“譬如拿他作为人质。”耶律宗真说,“逼查罕退兵。”
“这样只会害死他。”段岭说,“同样也得不到咱们想要的,查罕正好派兵杀过来,谈判只会徒费工夫。”
“不是徒费工夫,只是你做不到。”耶律宗真笑着说,“谈判,是有交换条件的,谈不成,撕票。你舍得下手?”
“舍不得。”段岭无奈道,“所以拿他当人质,不是什么好主意,毕竟就算查罕不答应条件,咱们也没法杀他。”
“不是咱们。”耶律宗真说,“是你。”
“是我。”段岭注视耶律宗真的双眼。
“再等几天吧。”耶律宗真说,“查罕按兵不动,一定有他的原因,这个原因不大可能是在布儿赤金身上。”
“时间紧迫。”段岭说,“不能再等了。”
“再等等。”耶律宗真又说,“你还没与拔都好好地谈过呢。”
“还能怎么谈?”段岭叹了口气,但宗真既然这么说了,他还是决定再等一日。天已蒙蒙亮,冬天来了,寒风呼啸,卷进院内,两人便在院中道别,各自回房。
再回到房中时,郑彦已经喝过酒走了,剩下武独坐在床上,烈光剑横搁膝前,他正擦拭着这把宝剑。
段岭打了个呵欠,萎顿地坐在武独身边,倚在他的肩上。
“想通了?”武独侧头问段岭,顺手将烈光剑归鞘,放到一旁,搂住段岭的腰,将他按在床上。
“没有。”段岭正烦着,但与武独在一起的时候,总能让他莫名地轻松起来。
“让他们来。”武独低声说,“不怕元人,你不必再朝那蛮子低声下气了。”
段岭“嗯”了声,端详武独的面容。武独说:“睡吧,不折腾你了,内政外交归你,行军打仗归我,既谈不拢,便准备开打,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段岭问:“你真的有把握吗?”
“姚复会派兵帮助咱们。”武独答道,“我已经与郑彦谈妥了。”
“真的吗?他会来?”段岭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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