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大约猜测了下牧旷达的计谋——很可能是让牧锦之天天安排李衍秋服用一样的药,直到某一天需要下手时,再掺入毒药,如此便令人麻痹大意,防不胜防。毕竟这药每天都要喝,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日久天长,掺个两三次毒进去,李衍秋也注意不到。
段岭挪走手指,点了点头,没有多说,李衍秋也没有问。
“你若不在殿试题里提先帝,朕要点你状元。”李衍秋喝过药后,皱着眉头说,“但既然拿着先帝当幌子,便不得状元了,只能与你个探花。”
段岭笑了起来,撩起袍襟,在李衍秋面前跪下,谢恩。
李衍秋道:“回去报与武独知道吧,可返乡光耀祖宗了。”
“臣还有一事,求陛下开恩。”段岭却跪着不起来。
“说。”李衍秋道。
“邺城告急,如今朝中无兵可派……”
李衍秋没听完,便笑了起来,朝段岭说:“探花郎,朕还未曾张榜呢。”
这话语调与李渐鸿几乎一模一样,这么揶揄他,段岭便知李衍秋的心情此刻一定很好,认真道:“臣愿往邺城走一趟,替陛下分忧。”
李衍秋登时怔住,眉头拧起。
段岭起身,坐到案畔,提笔蘸墨,几笔绘出邺城附近的地形图,以及远处的虚线,设为长城,朝李衍秋说:“元人攻邺城无功,如今正值入夏,是他们活动最频繁的时候。通常他们一城不拔,便不会恋战,撤退路线沿此地向西北,一定是沿着长城走了。”
“如无意外,最近几月中,一定会连番接到西面昌荣、金台、济北三城的消息,他们会沿着辽陈两国的边境线走,一番掳掠便马上退去,直到落雁。”段岭在西面距玉璧关不远之处打了个叉,说,“落雁是座大城,打不打,猜不到。但只要一抵达玉璧关,到得九十月间,敌人就会折返东边,回到邺城附近。这一次,他们会做过冬前最后的准备,打下邺城,在此处过冬。”
段岭抬起头,与李衍秋对视。
“现在须得马上派人前往邺城。”段岭说,“否则最迟到入冬之时,河间、邺城、昌州,整个河北就要全部落入元人手中。正应了上次元使前来说过的话,换不到,他们一定会动手抢的。”
李衍秋道:“叫郑彦进来。”
郑彦来了,李衍秋又朝郑彦道:“召牧旷达、谢宥、施炳昌、苏阀、吴遵前来议事。将太子也请过来。”
段岭知道李衍秋确实认真地在对待这个提议,便点了点头,依旧坐在案后,李衍秋只不说话。武独要关上门,李衍秋却道:“开着,气闷。”
李衍秋靠在榻上置好的椅背上,外头有太监捧着热毛巾进来,敷在他的眼上。武独朝里头看,眉目间带着询问之色,段岭摆手,示意不必担心。末了又抬起左手,指指自己脉门,又指李衍秋。
武独会意,便走进来,伸出手指,搭在李衍秋的脉门上。
李衍秋没有说话,片刻后,武独撤回指头,朝段岭点头,示意不必担心。
“朕虽向来多病。”李衍秋眼上蒙着毛巾,悠然道,“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
“是。”段岭答道。
话音落,御书房中又是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陛下。”段岭突然说。
“说。”不见李衍秋动,只听见声音。
段岭有股冲动,要么就直接说?但一旦开了这个口,他就不可能去邺城了,这事一出,必然震惊朝野,在真相尚未彻底水落石出之前,自己哪里也去不了。
段岭又有片刻犹豫,李衍秋等不到回答,主动问道:“你为何对河北郡这么上心?上梓之盟后河北府已归于辽,还是后来几次交锋,才换回了三座南面之城。”
段岭正要回答时,蔡闫却进来了。
“叔。”蔡闫朝李衍秋行了一礼,又朝段岭微笑,说:“让我猜猜,你是王山?”
“王山拜见太子殿下。”段岭起身行礼,蔡闫上前来扶,彼此手都未曾碰到,如同过招时点到为止,段岭便回位置上去。
蔡闫期待李衍秋说点什么,李衍秋则淡淡道:“新科探花。”
说毕将段岭的试卷交给蔡闫,蔡闫接过,便在一旁看了起来,段岭观察蔡闫脸色,不知他是否会露出端倪。蔡闫看完以后,许久没有说话,点头,叹了口气,抬眼望他,露出悲伤且无奈的微笑。
段岭也朝他报以无奈的微笑——那感觉很奇怪,像是两种情绪的交锋,起初他感觉到蔡闫似乎是在悲哀他们曾经的友情,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然而他逐渐感觉到,那悲伤是真的,毫无掩饰。
“皇儿?”李衍秋说。
蔡闫静静地坐着,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止不住地淌下来。
段岭突然感觉到了,蔡闫应当是想起了他的哥哥,蔡闻。
“殿下不可太过悲戚。”段岭说,“须得保重身体为宜。”
蔡闫闭上眼,点点头,许久后方睁开眼,说:“王山,为何起这名字?”
段岭朝李衍秋解释道:“山是三划乾,坤则是一竖断三横是王。即乾坤之意。”
蔡闫哭笑不得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爹姓王?”
段岭笑了起来,答道:“殿下英明。”
言语之间,似乎又藏着另一种交锋。
“今日冯铎告诉我。”蔡闫又道,“这次殿试,实在有好几名栋梁之材,当真是我大陈之福,天佑我朝纲得振,王山又是牧相的门生,跟了这么久,竟是从未得知。”
段岭答道:“方入门一年。”
蔡闫微笑道:“年前解去潼关之危的人,想必就是你了。”
李衍秋若有所思,似乎并未听到蔡闫与段岭的对话,仍然看着门外。
“还有武独。”段岭答道。
“本以为是牧相麾下幕僚。”蔡闫又道,“如今看来,身兼牧家才学,得了牧相真传,实在难得。”说着又朝李衍秋笑道:“入朝为官,什么时候与牧相所思所虑相左,朝廷上一番辩驳,定是十分有趣的。”
“殿下谬赞了。”段岭不好意思地稍稍倾身,故作谦虚,心里知道蔡闫是在提醒他:你输就输在曾是丞相门生,一定听到了什么阴谋,哪怕恢复了身份,牧旷达也一定不会留你活口。
“天地君亲师。”段岭又笑答道,“君在师前,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定不会钳口结舌,实在辩不过,搬出谢将军来,也就是了。”
蔡闫与段岭都笑了起来,蔡闫听出段岭之意,也是在警告他,哪怕牧旷达真想动手,终究是文官,只要谢宥站在自己这边,牧旷达掀不起什么风浪。
蔡闫又打趣道:“谢将军平日极少开口,只怕你难说动他。”
段岭明白蔡闫的意思是,谢宥不会轻易认自己。事实上他反而觉得谢宥是最可能认出自己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上一次与他相见之时,那短暂的错愕,总令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场交锋随着谢宥的到来而被打断,谢宥看了段岭一眼,点点头,没有多说。
“来得快。”李衍秋淡淡道。
“正在宫外巡夜。”谢宥说,“忽听陛下征召,便赶过来了。”
谢宥到了以后,蔡闫便朝谢宥介绍道:“这位是新科探花郎。”
谢宥点点头,段岭忙行礼,李衍秋还没张榜,本来不该说出去,但既然是太子说的,也就无所谓了。不多时,苏阀等人陆陆续续也到了,最后抵达的才是牧旷达。
第124章 成竹
众人坐定后,李衍秋道:“昨日众卿讨论半天,也未有合适的人选,今日王山请缨,欲替朕前往邺城,可有异议?”
数人表情各异,牧旷达微微皱眉,谢宥却似乎十分吃惊。
“你不曾打过仗。”谢宥说,“莫要去送死了。”
“我这徒弟在潼关下一举平了五万大军。”牧旷达笑着说,“你说他不曾打过仗?”
谢宥:“……”
“还有武独和费宏德先生。”段岭忙道,“非我一人之力。”
“费先生也在潼关?”谢宥皱眉问。
段岭点点头,众人彼此看看,苏阀冷笑一声,说:“三寸不烂之舌。”
潼关一战中,段岭成功地抓住边令白谋反的证据,计退西凉大军,让朝廷从此将两大边关中的西关兵权,牢牢抓在手里。或者说抓在了牧旷达的手里,这件事,谢宥始终对此心有不满。
虽说边令白、韩滨等人与黑甲军是两个泾渭分明的军队系统,一个攘外,一个安内。但文官组织就这么把边令白撤换了,相当于是在打武将集团的脸。边关守将一夜间暴毙,聪明人都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猫腻,九成九是被武独下毒毒死了。
“说说你的计划。”李衍秋道。
“邺城不比潼关。”段岭起身,将画好的地形图朝众人出示,说,“它并非两大关隘,屯兵太多,势必将增添军费。从玉璧关下找韩滨将军调动守卫,更不安全,一来远水救不得近火,二来借的兵,迟早得还回去,元人在塞外的游击战旷日持久,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完全无法预测。”
“北面至浔阳、上梓,东到玉璧关四百余里。”段岭说,“全是前线,非常麻烦,增兵是不可能的,凡事不能都靠增兵解决,所以这次,在下的意见是,不增一兵一卒。”
听到这话时,群臣终于定下心来,不增兵就等于不花钱,一切都好说。
“实在需要的话。”牧旷达说,“朝廷还是会花一定的预算在邺城上的,毕竟邺城、河间两地绝不能失。”
“不会花太多的钱。”段岭又说,“这三城中,邺城首当其冲,位于与元人交战的前线,昌州与河间则位居其后,呈犄角呼应。只要经过整顿,可发展成后方储备地。既然正规军难以发挥作用,只能训练民兵,精研与元人作战的技巧,平日里屯田养兵,征调民夫,设法重建烽火台,一旦元人来袭,三城之间互相支援,可抵挡一时,暂时以游击抵挡游击。”
“河间与昌州历经上梓一战,人口太少。”牧旷达摇头道,“禁不起你的征调。”
“这只是一个长期的策略。”段岭说,“至少需要十年时间来屯养,上梓之战后,三城以及周边仍有近十万户,今年陛下已减去北方一带税赋,慢慢休养生息,是能养起来的。”
谢宥又说:“这只是你的长期设想,眼下之患,又要如何解决?”
段岭说:“初期我打算到了以后,先与辽国订约,若邺城失在元人手中,辽的日子定不好过,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直面元人。不想招来麻烦,辽国定会设法牵制元军。只要争取到一个冬天的时间,今年秋收后,就正好训练民兵,明年开春以后,胜算就又加了几分。”
“人太少。”苏阀说,“河北郡已支不住税收,故有减免。裁支书上所报虽有十万户,实际能收到税的,不足两三万户,你还要这些人去当民兵?粮食都不够吃。”
“人不少。”段岭说,“每年入冬之时,都会有大量的难民拖家带口,朝南方迁徙,有些因为天灾人祸,有些则因元人入侵而流离失所。这些人流入中原,乃是一大隐患,何不就此安居河北?先前只因元人常来掳掠,是以大家都不敢在三城之间经营,导致大片土地成了荒地。年年都有近十万人受战乱之苦,南下涌入中原,这些都是劳力。”
“今年过冬你让他们吃什么?”苏阀又问,“姑且就像你所预计一般,十万人涌入河北,一个不当心,也不必元人再来攻打,你自己就要死在灾民手下。”
“我自有办法。”段岭答道,“总之不会酿成暴乱。我知道中原已经没有余粮了,不必朝廷支援一米一面。”
众人一时沉默,全部望向李衍秋,显然之前他们讨论过不少次要如何解决邺城遭遇的危机,都没有段岭的思路这么清晰。
“你太年轻。”谢宥说,“未知疆场险恶。”
“先帝十四岁带兵。”段岭说,“十六岁于将军岭下与匈奴王一战成名,我不知在谢将军眼中,多大才算不年轻。”
李衍秋笑了起来,谢宥突然也笑了起来。
“皇儿怎么看?”李衍秋朝蔡闫问。
蔡闫朝李衍秋道:“探花郎看来成竹在胸,想来已做好了全盘计划,儿臣觉得是可行的。”
段岭该说的都说了,还有最后一着棋扣着不发,就是今年过冬粮食的问题,他不想被蔡闫知道,免得出什么变故。谁也说不好蔡闫会不会丧心病狂,罔顾国土,下手来整他。
此时他安静地等着众人下决定,一时间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思考。
“你要多少人?”李衍秋问。
这话一出,段岭知道李衍秋已经决定了。
段岭本想要一队黑甲军亲卫,但是想到如果带着这么一队人过去,会难以获得邺城武将的效忠,更容易产生无形的派系分化。于是下了决心,答道:“不要一兵一卒。”
“江州军可派一队人协助你。”谢宥答道,显然也认可了段岭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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