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张平宣揉了一把眼睛,把难平的情绪暂时压住,站起身道:“江将军我问你,城内还有多少内禁军。”
江凌垂眼道:“不足百人。”
张平宣看向胡氏道:“刘军有多少人。”
胡氏摇了摇头,“奴……奴不知道,只知道人很多,有人掘江,也有人追杀我们……”
张平宣回过头对江凌道:“你凭这百人,救得回她吗?”
江凌没有吭声,张平宣续道:“江将军,若此汛时是岑照所算,那就只会早,不会迟,所以撤城,立即撤城。”
江凌仍然迟疑未动,张平宣添道:“岑照不会杀席银。”
“殿下如何敢确保。”
张平宣抬手指了指胡氏脚腕上的铜铃铛。
“你看这个。”
江凌低头,“这个不是内贵人脚腕上的那个……”
张平宣点了点头:“你以为岑照那样的人,会放任一个奴婢回城传递消息吗?他被席银骗了。”
说着,她抬头顺着城门后的街道朝城中望去,天渐渐发亮,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从街尾传来,民居中的炊烟混着麦粒的香气腾起。
最意难平的,莫过于来自席草之中的卑微之力,不恨命,不认命,也不肯弃掉,曾经折辱过她的世道。
张平宣渐渐忍不住眼泪,哽咽道:“那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江凌顺着张平宣的目光,朝城中望去,须臾沉默之后,终于开口道“末将明白了。”
说完,他高抬手臂,喝令道:“召集城中所有内禁军,护卫百姓撤城,伤病营里,轻伤者自行,重伤者抬行,两日之内,务必将城中所有人,全部撤出!”
施令毕,又转向张平宣道:“殿下,请自护周全。”
张平宣应声:“我明白,将军去吧。”
江凌打马回城。
张平宣目送他离开,这才重新蹲下身,问胡氏道:“你身上的血……是内贵人的吗?”
胡氏摇了摇头,“不是……是内贵人杀刘军时,沾染的……”
“那……她还好吗?”
“内贵人腿上的中了一箭,如今怎么样,奴就不知道了。”
张平宣闭上眼睛,慢慢地呼吐出一口气。
她过去一直纠缠的问题,此时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张铎为何会留下曾经那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岑照又为何对她异于常人。
纠其根本,莫过于,她虽如微尘,却从不舍勇气。
**
三日之后,春汛如期至。
浩荡的洪水从江南岸的掘口处汹涌地涌入江州城。
张铎立在荆州的城门上,隔江远眺。
天地之间挂着着刃阵一般雨幕,除了葱茏混沌的林影之外,就只剩下偶尔从雨中穿破两三处鸟影,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张铎没有撑伞,身上早湿透,他没有着鳞甲,身上只穿着一件玄底银绣的袍子。
邓为明与黄德一道登上城楼,却见张铎独自立在城门上,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撑一把伞。
黄德在侍立的人中寻到了江沁,忙走过去道:“阵前传了捷报,我军追击刘令再胜,已将其困入南岭一隅。如今只待粮草跟续,便可一举歼灭刘令残部。江大人,还请您把这军报,递上去。”
江沁接过军报,望着雨中的背影迟疑了一阵,终于对一旁的侍者道:“取把伞来。”
侍人忙递上伞,江沁接过,走到张铎身后,抬手替其遮覆,平声道:“陛下,此江被掘口也不是第一次了,汉时两军交战,为了取胜,也曾多次挖开江道,致使万民遭难。”
张铎笑了一声,“朕没有觉得朕不该弃江州。”
“那陛下在此处看什么。”
张铎仰起头,闭上眼睛。
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入衣襟,“想试试能不能看见一个人。”
江沁朝城外望去,平道:“臣等,皆不忍看陛下自苦。”
张铎没有睁眼,手扶着城墙壁,怅笑道:“自苦,能算是对朕的惩戒吗,朕还没有回江州,等回到江州,找到她,朕再自罪,自罚。”
江沁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弃伞伏身跪下,邓为明等人见次,也都跟着一道跪下。
“陛下何苦。”
张铎回过身,低头看向江沁。
“不然怎心安理得。”
他说完,朝江沁身后走了几步,“你放心,未擒杀刘令,朕都不会折返。”
江沁追道:“即便是擒杀了刘令,陛下班师之时,也不该再经江州。”
张铎顿了一步,负在背后的手,指节发白。
然而他仍然语调克制,“你怕朕因为一个女人输,朕胜了你又怕朕为了一个女人后悔。朕告诉你,朕不后悔,但朕……”
他喉咙一哽,
“朕要给江州一个交代。城可以弃,人命不可以轻,死了的人,朕还要埋!”
他说到此处,眼前只有一个熟悉而温柔的笑容,在雨中若幽草一般,摇摇曳曳。
她在何处,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张铎不敢自问。
唯庆幸此时正值荆州雨季,否则,如何藏住,他此生流的第一滴眼泪。
第116章 冬风(二)
春夏渐近, 一别不过月余,竟也有经年之感。
四月初开,江州城中沐月寺的杜鹃花在经历浩劫之后, 终于挣扎着绽开。
虽然城中余水还没有全部退尽,但已有少数百姓淌过余水回城收拾辎重, 捡拾遗物, 残喘的江洲城,渐渐缓过一口气儿来。
这日,天放大晴。
岑照扶着席银的手从山门中走出来,自从城中水大退之后, 岑照就把席银带入了城内寺中, 亲自替她疗治腿上的箭伤。
伤虽未到骨, 但因为在江上遭了寒气,一直养得不好,纵使岑照想了很多办法,席银却还是久站不得。稍不留意便会踉跄, 此时脚下一个不稳,“噼啪”一声踩入了阶下的水凼,脚上的绣鞋顿时湿了一大半。
席银她低头站住脚步, 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挽了挽耳边的松落的碎发。
岑照松开席银的手, 走到她面前弯腰蹲了下来,顺手将垂在背后的青带挽到肩前。
席银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半晌方道,
“做什么。”
“哥哥背你走。”
席银没有应声,漫长而决绝的沉默令人心灰,然而岑照却依旧没有起身,温声道:“上次背着你,你还只有十一岁。”
“可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她的声音仍旧是冷的,带着些刻意的疏离感。
岑照悻悻地摇头笑笑,“阿银,这么多日了,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话。”
席银低头望着他弯曲的背脊,“因为我不认可你。”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照顾我。”
席银忍着腿伤,独自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你也很可怜。”
她说着,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一缕头发,“哥,我无法原谅你,可我也不会抛弃你。我知道,你与张铎之间必有一个了断,其中是非黑白,我不能评判,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等到最后,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孤独地走。但是哥,不要再利用我了,你赢不了的。”
岑照抬起头,“你说你会等到最后,你是更怕哥哥死,还是更怕张铎死。”
席银闻言,眼鼻一酸,一下子冲上了眉心。她忙仰头朝远处看去,城外的青山吐翠,寒碧之后好似藏着一声叹息,隐忍克制,却也脉脉含情。
此间最怕的莫过于是,他让她明白,如何避开他人立定的是非观念,心安里得地活着。却没有办法教会她,如何心安里得地取舍人间复杂的情意。
“我想去荆州看晚梅。”
她说着,抬手摁了摁眼角,那辛辣的蛰痛感令她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岑照笑了笑,
“阿银,已经四月了,最晚梅花也开败了。”
“那就看江州的杜鹃……”
她用极快的话,试图把泪水逼回去,然而却是徒劳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止不住地淌下来,滑入口中,咸得有些发苦。
她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可是,非但擦不干,反而越来越觉得伤心。
岑照没有再逼问她。“别哭了。就是看花嘛,今年看不成,阿银还有明年…”
“不要明年,要现在就看。”
岑照点头,“好,现在就看,哥背你去看。”
城中街市凋零,行人零星。
岑照背着席银,深一步浅一步地行在尚在脚腕处的余洪中。
他一直没有出声,直到走到城门前,方开口随意地问了一句。
“杜鹃开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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