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指了指面前的席面,“你坐吧。”
“是, 谢陛下。”
江沁撩袍跪坐下来, 见方砚中的墨已渐干,而席银不在,便抬手挽袖,亲自替张铎添墨。
“臣也许多虑, 长公主殿下如今还想不到一层。”
张铎低头看着砚中渐浓的墨汁, “她是想不到, 但是岑照会不会让她知道,就不好说了。此处金衫关一行,朕要带她一道。”
江沁点了点头,“听说, 殿下今日进宫。”
“嗯。”
张铎曲臂靠向凭几,朝漆窗外看了一眼。
临近冬日,难得晴好, 天高无云,连摇曳的楸树枝都婀娜无限。
“她去金华殿了, 今日是徐婉的生辰。”
江沁顿了顿手中的动作,抬头道:“陛下不过去?”
张铎的面前正落着白玉观音的影子,乌青乌青的, 像一团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后来就再也消不下去的是淤血。他终究没说什么,从笔海中取了一支黑檀熊毫,随口道:“不必。”
说完摆手道:“墨够了。”
江沁应声放下墨饼,拱手行了一礼,也将话说到了闲事上,“听梅医正讲,陛下的嗽疾好多了。”
“嗯。”
“陛下知道保养身体,臣便安心。”
张铎听完他这句话,五内的血气渐渐不安分起来,他不自觉地朝屏后看去,屏后的人影被他这么一看,吓得跌跌撞撞地榻边撞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磕到了,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
张铎齿缝吸凉气,屈臂撑着额头,不忍直视。然而江沁在席,他又不好表露什么,只能盯着面前她刚刚写好的字来掩饰尴尬的,一言不发。
江沁笑了笑,将目光从屏上收了回来。“等荆州平定,陛下身边应该要有……”
“囹于此事无益。”
江沁被他打断,悻悻然地摇了摇头,开口又道头:“囹于此事固然无意……”
他一面说一面凝向张铎:“耽于一人,恐更陷困局。”
席银听到了这句话,但她不明白,江沁所说的耽于一人指的谁。
张铎哪里像会为一个人沉湎的人啊。
她一面想着,一面抱着膝缩到了床榻的一角里躺下。还来不及把眼合上,便看见张铎从屏后跨了进来。
江沁似乎已经退了出去,她忙闭眼装睡。
张铎脱下外面的袍衫随手挂在熏炉上,在榻边坐下,伸手抓了一把她身上的被褥。
“起来,我知道你醒着。”
席银把头从被褥里钻出来,捏着被角小心道:“对不起呀……我刚才在屏后偷听,又失仪了。”
张铎掀开被褥,“撞在哪里。”
席银忙扯过被子遮住脚腕,“没没……没撞着。”
她说着,跪坐起来,把脚藏在间色裙下,抬头看着张铎道:“你不怪我偷听啊。”
张铎枕臂靠下,“你听到什么。”
席银低下头,“嗯……听到你让哥哥拖住荆州议和,还听到,你要趁这个时机,平定金衫关的外乱,然后,再挥军南下,了结荆州的战事。”
张铎闭着眼睛,静静地听她说完。
他将才和江沁的对谈,隐去了很多话,但她都一一猜凑了出来,说得虽然粗糙,却已然勾勒出了他心中的半局。
席银见他不肯出声,小心地在他耳边道:“我……是不是没说对。”
“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乏。”
席银抿了抿唇,也不敢再说话了,弯腰在他身边趴下来,脚趾不经意间刮到了张铎平放的一只腿。她慌忙抬头看了张铎一眼,见他并没有睁眼,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习惯性地把手递给了他。
“你干什么。”
“拿给你捏着。”
张铎拂开她的手,平声道:“不必了,朕不睡,躺一会儿就去太极殿。”
席银“哦”了一声,又规矩地把手缩了回去。
烟如流雾,没有人走动时,便似画笔一般随意勾勒。
“你的腿不要蜷得那么厉害,朕留给你的地方是够的。”
席银轻声道:“我不敢嘛……”
张铎睁开眼睛,侧面低头看向席银,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抓着自己的袖口轻轻地在搓捏。
张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道:“你想问岑照是不是。”
“没有……”
她急于否认,后来似乎又觉得自己根本无处遁形,埋着头不肯出声。
张铎仰面重新闭上眼睛,平声道:
“至少如今,我没打算杀他,至于他最终会不会死,则在于他自己。你并不蠢,能够自去看,自己去判,关于此我不想多说。总之 ,岑照死,我也会处死你。”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
张铎的喉咙一窒。
好在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了话,没再往下说了。
“你去金衫关,什么时候回来。”
“年关之前。”
“那你不在的时候,是江大人来看我写字,督我诵书吗?”
张铎忽然想起江沁那句:“耽于一人,恐更陷困局。”
他如果走了,把她丢在洛阳宫,无疑于把她留给了江沁和梅辛林这些人,那她回来的时候,她还能不能活着,真说不准。
他想着,脱口道:
“你的字还是朕看。”
“什么……”
“你也去金衫关。”
“我吗?”
席银撑起脑袋来:“你要带我一道去吗?”
张铎看着她,“你刚才也听明白了,此行明为冬狩,暗为定关,金衫关是屠戮场,和洛阳宫完全不一样,你从来不知道生死真正为何物。所以才愚昧肤浅,到也应该去城关上看看。”
席银点了点头,又道:“你身上的那些旧伤,是不是有一大半都是在金衫关落下的。”
对于张铎而言,胫骨无非是寄魂的器物而已,旧伤叠新伤,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
“你问这个作什么?”
“我怕你又伤成那样。”
她说着,朝张铎的手臂看去,“你的旧伤真的太多了。”
张铎将手臂从她眼前挪开。
其实入主洛阳以后,他身上唯一的一处伤,是被席银情急之下用簪子扎的。
除此之外,这世上连带徐婉在内,再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他。
“只要你不伤我……”
他忽觉失言,忙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好在席银没有听出他的情绪,静静地趴回了他的身边。
你能让我活得久点吗?”
“你如今的命,值得久活?”
“如今不值得,但我想多修一些功得,在阎罗殿的时候,求阎神让我下世为男子。”
“为何?”
“想像你一样。”
张铎不置可否。
像自己一样,有一个疮痍遍布的人生,竟成了她在现世发的愿。
不知道为何,他明明应该暗喜,她终于有了靠近他的意图,然而,好似因为自绝人情多年而保藏无情之苦,他此时竟有些心疼她说出此话。
“对了,我刚听你和江大人说,你要让长公主殿下也去金衫关。”
“嗯。”
“可是我听说的,长公主殿下这几日身子一直不大好。”
“由不得她。”
“你怕,殿下会去找哥哥吗?”
张铎没有说话,松开胳膊平躺下来,“不要再说话了,安静地躺会儿,朕还要去太极殿。”
“是……”
**
次日,席银听到了金华殿传来的一个消息——张平宣有了身孕。经过太医署诊看,恰有一月。席银心里一半欢喜,一半落寞,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