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东眨了眨眼。学校半月安排一场电影,多是场喧闹的喜剧,为解学生长久拘囿和机械训练的疲累。上回看的是《笑林小子》,荡着满场欢笑,可出了字幕他就忘了演的什么,只觉得那个圆头圆脸眯缝着眼的皮少安,长得活像小了一号的罗海。“什么电影?”柳亚东问。再是他妈什么这个小子那个小子的,他就翘了不去了,没劲。胡自强说是《无间道》,他有兴致,点头比了个OK。
柳亚东抗拒告诉任何人,他又弄脏那条内裤,是因为梦见了一截瘦腰。
观影的地方在孝悌楼的弃用武厅。说弃用也是半新,出声有反响的面积,顶挑的高,敷层人造革吸音,散缀十多枚圆形顶灯,地铺体操垫,四壁绘南海风情的沙滩椰树落日听涛。一厅几乎只靠那两眼推窗通风照明,整个儿就显得黑洞洞。四个拐角,满堆棍棒刀戟、圆鼓彩旗、破旧的软垫,长短塑钢带遍地挓挲。武厅成了贮仓,乱得粉尘扑扑。生活老师在顶南头“为校争光”铜字下拉块大白幕,三四米外摆台投影,连上电脑,幕上呈像。幕布吃风跌宕,像也跌宕。
大约七点人就齐了,自带马扎,按班组坐,按个头坐,按关系好赖坐。武教多数自觉,都门清自己一来好比夜宵摊上摆上个大粪桶,没学生再怀着那份好闲情了。
罗海没怄气胡自强的一拳,但心还虚,眼也还挺疼,就屁股贴马扎往前一进,错开他一身半。胡自强更是来得快去的更快的种,乍起的愤怒退潮,他滩上剩的全是疙疙瘩瘩的愧疚。不太会说对不起,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说——他骂我妈了,嘴巴一张一合地是真骂了,就踌躇着一天没吱声。音响里滋滋的杂音忽的做大,幕上浮的淡影渐浓,显出字幕:主演刘德华,梁朝伟。再怎么圈着也知道是大明星,男孩们一阵雀跃的嘁喳。
柳亚东来得迟,因为没找见自己那个断了根纽襻的瘸腿马扎。兰舟跟在后头,怀里揣了刚烘热的砂糖橘。胡自强招手喊:“哎这儿!”倒数第一排耸出截他来,额上映块非蓝非紫的荧光,脸上一小片头顶地压出的急性紫癜。
猫腰绕过去,柳亚东扫他马扎腿一脚,险没把人撂倒,“都当跟你一样高,这么后。”又往拐角一指:“我撕个纸盒子来坐,往那头挪你的腚。”
“东哥,来我让你坐!”罗海立马抬屁股扭头,“你坐我这个吧,我坐地上一样的。”
柳亚东在他肉背上捏了一把:“你坐你的,你坐地上看人头?”嘲他矮,没恶意,罗海冲他一笑。
兰舟分砂糖橘,三颗大四颗小,两个大的塞给胡自强,指指罗海。胡自强朝他眨了个眼,窘促似的瞄眼罗海的阔背,看不出地抿了下嘴。胡自强把火烫的橘子往唇上熨了会儿,咽了口唾沫,食指往罗海腰肉上一戳,没进一小截指节。痒痒肉冷不提防着了一记,罗海显见地双肩一耸。兰舟没忍住笑。罗海扭脸,淤着的眼角刚好在那头。胡自强递上砂糖橘,羞答答递花儿似的,嗫喏道:“你拿大的。”罗海接了,挠挠脸:“哎。”就算没事儿了。
柳亚东揪着片纸壳,绕了半圈,还是坐在了兰舟脚边。投影上一张陈冠希亦正亦邪的俊脸,窗框开榫漏了冷风,俊脸上就荡过去一道涟漪。兰舟给柳亚东一颗,小声问:“上午那个后来呢?关了?”
“识相了,还非装个神经病样子找打。”柳亚东剥皮有章法,橘子瓣整个儿掏出来,橘皮还能完整地拢回去。他捻掉丝络,又把橘肉递回给兰舟:“明儿入队吧,没底子又不想受罪,只能分传武班,钱给到位就行。”
“传武不太累,鲁秀明比老广也……人好处些。”鲁秀明是传武武教,胖脸小眼,蓄着须,显得温吞,被喊“娃娃鱼”。
“好个蛋。周小亮胳膊上八个烟疤,澡堂光个屁股非给我数一遍,他自己烫着玩儿的?”柳亚东嗅橘皮,用鼻尖和上唇夹住,漫不经心地乐:“有的人吧,他爱装老好,但其实不叫的狗最会咬人,娃娃鱼就是那挂的。”
兰舟没说话,橘瓣滋味异常甜,他挺想剥下两牙直接塞进柳亚东嘴里。
“这里呆久了人都容易变态。”
顿了会儿,柳亚东昂头,瞳珠非蓝非紫:“……那个国墨,说他爷爷爸爸都是县文化局的,他还去国外参加过钢琴比赛。”
所以呢?也不风光。但兰舟能在柳亚东眼里看出怅叹,就顺着点头:“厉害。”
怅叹顾自闪成讥讽。压扁橘皮在手心,柳亚东吸进一口气,说:“结果不也来笼子里圈着,有屁用。”口吻里竟包含怜惜了。
兰舟又嚼橘瓣,不知是酸是甜地咂么。
“我瞄见他手腕上好几道疤。”柳亚东往自己脉上比划了道横。
柳亚东两只手腕不一样,右腕外侧突出了一枚拐角。是去年末打实战,过桥摔人扭断了自己的腕子,咬着牙去诊室打石膏固定,歇了三周继续训练。没上心,就没长正,时逢阴雨,要么酸要么疼。
“一个人有吃有喝,动不动还寻死觅活的。”柳亚东笑出声响,“其实人都差不多,都下作。”
比起一长串的日子,《无间道》短的太过分,没够他们把梁朝伟刘德华分别对应上陈永仁和刘建明,就完了。生活老师拔了连线,影像瞬熄,片尾曲也断了,四起一阵懊丧的低呼,一脚被人蹬醒了好梦似的恻然。刘国奥站起来一声唿哨,都才吓一跳,陡地禁声。
柳亚东昂头,发现刘国奥坐的第一排,怀抱他女儿。女儿一臂小,戴个虎头帽,裹成颗肉丸,唇周一串疱疹,正淌着涎水咯咯乐。刘国奥此刻的慈睦才真切,他眼梢一捧鱼尾,鼓样的嗓子收成小锣,喊道:“都安静解散啊,拿好马扎,回寝预习预习明天文化课!别忘领煤球。”
啪啪啪,解散时规定要连续拍掌三次并且鞠躬,也不知道鞠给哪个死人。
罗海哼哼了一晚黄Sir堕楼被杀时放的那个苦情调子,边热水泡脚,边啧啧慨叹:“陈永仁真他妈的帅啊!我是他,我就不做好人了。”
十点熄灯。寝室里黑洞洞,兰舟上了床才想起自己忘吃头孢。柳亚东从上铺替他亮枚两块钱一个的阅读灯。大多男孩儿靠这小灯照亮金庸、萧鼎、烟雨江南,厚厚的一大册,班组里轮番传阅,查房的人搜着了,也不留情,拿走就送去食堂烧大灶。结果饭里都是笑书神侠倚碧鸳的滋味儿。硬币大的亮斑晕出道视界,追随兰舟穿鞋,裹外套,抠药,拧杯子。结果纱布打滑,手一个不稳水就漫了一床。快手?掉被子,兰舟手心往上一盖,摸到一大团潮,活像尿了。胡自强高,罗海胖,亮斑就在兰舟下巴上晃晃。柳亚东敲了敲铁床檐,沙着嗓子小声笑:“倒霉鬼,先跟我挤吧,明早你再晾。”
兰舟攀到上铺,和他一人一头,盖一床老棉被。兰舟踝骨抵着柳亚东上臂,都硬都凉。兰舟翻身冲着铁栏,铁栏上沾着撮月光,他嗫喏了句:“香港真那么漂亮嘛?”
“八成是的。”柳亚东笑出声极短的鼻息,也是瞎他妈猜呢。
“我挺想去看看的。”
“去啊。”柳亚东翻身冲着墙,阖眼说:“以后去。”
胡自强也没睡,挠挠裤裆,忍着没伸进去掏一掏,翻个身,说:“带上我。”
没人吭声了,罗海王八趴,早扯起了有扬有抑的呼噜。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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