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用过的一些纸张被大玉拿去烧灶,柳亚东因此牢记过她的字迹:娟秀但挛缩,像挤挤挨挨的豆粒。
纸上大多写的是诗,柳亚东正读不顺,反读不通,但他尽量背下来,反正也没什么课外书读。有一句他印象很深,因此常在嘴边,但从来不曾念出来。这句是:活是积累死亡,细和密,促成湿重之光。
文琦去年以实业名义,捐助素水三中一批桌椅,和一栋三层的图。为感谢文琦义举,图前特立了一个方碑,官话套话刻了一堆,找学生每周一三五把它擦得雪亮。文琦钱多烧手?不是,为一时兴起,为良心稍安,为他和邵锦泉开的一个玩笑。
邵锦泉:“当年要不是迫不得已跟你混,我能读北大。”
文琦:“权当我的错,我不让贤,叫三中少了你这么个人才。”
邵锦泉:“也不算是。”
文琦:“我给捐栋楼,补偿补偿?”
大几十万,换他脸上一层金。他这回来素水,三中校党委书记邀约四五次,说什么也要他赏光莅临一趟。戴朵花颁个证儿照个相讲通话吃顿酒,就那套流程。邵锦泉劝他推掉,他倒饶有兴趣,说没必要,太骄矜不给面子,人才显得假。
“但我文秘没带,是不是有点儿不像?”文琦摆弄腕表。
邵锦泉故意说:“丽茹手底下的女孩儿,看着顺眼你就挑一个带着。”
文琦笑:“你少来。”意思说鸡我看不上,你在侮辱我。
“那我让老贾跟着吧,他稳当。”邵锦泉去拿手机,“我就不露面了。”
文琦又说:“你安排吧。”
“他你也带着吧。”
文琦用指甲轻敲水晶的表面儿,瞥他:“谁个?”
说到底也才四五月,素水技校宿舍里的活物开始肆虐。焦丽茹替兰舟换了新弹的薄被,丝绸的面料,浸满太阳的气味。昨儿一条一寸有余的蜈蚣钻了被单筒,兰舟的柳亚东的来回钻,脚多追不上,滋遛滋遛,转眼就没了。傻眼。柳亚东说这东西叮一口毒到你半身不遂,找不着也别睡了,你俩去找旧强哥对付一宿,我来逮它。隔天要替焦丽茹洗小跑,胡自强率先拾掇被子去敲隔壁屋门,留柳亚东搓着胳膊,站床边看兰舟慢吞吞地提裤子。快着点儿,再墨迹别睡了,柳亚东催他,别开眼看天花。兰舟扒拉头发,把外穿的单褂一披,趿拉着武鞋关门关窗,说我陪你抓。
柳亚东没吭声,过会儿嘿嘿笑,说你挺仗义,半身不遂啊。兰舟挑眉,抄起门后的火钳,说遂就遂,要遂一起遂。
说集中做一件事,静到只剩桌椅杂物挪动的动响,与彼此呼吸,其实不对,都不专注。思虑见缝插针地沃蔓生长,千丝万缕,阻碍肢体。视线叠撞到一起,都会一惊,挪开地一刹又会短暂地发蒙,想我现在是在干什么,哦,找蜈蚣。继续低着头,窸窸窣窣,掀被子,搬椅子,翻床底,故意轻视掉对方的存在,结果又因不留意,会在逼仄的屋里碰触到彼此的皮肤。和以往不一样了,碰触已经会留下烙烫的感觉。
蜈蚣杀回马枪,啪嗒从布帘掉到地上,几番扭动,快速蛇行。两人并肩簇着追逐上前,满屋是啪嗒啪嗒踩空的声音。眼见逼停它到角落,蜈蚣自知是绝路,扭身向死而生地朝他俩爬行。手都吓凉了,柳亚东嘴上踢天弄井,人则一迳蹦着倒退,姿势如别致的土着舞蹈,又像被开水烫着。兰舟快笑得肚子疼。叮咣五四,生死一线,兰舟执剑似的竖起火钳,瞄准爬虫望中劈下。刷啪,腰斩,威武无双。柳亚东都冒汗了,手往额头上揩,说我操,还他妈挺悬的,你可以啊。兰舟吐舌头,去拉他汗津津的手。
柳亚东翻出上次喝剩的半瓶烧白,将蜈蚣两截儿从瓶口丢进去,算鞭尸。
关灯重头睡过,翻身倒滚,心都跳着,都很不平静。
因此隔天在议客厅里站着,兰舟西装领带,绷紧了弦,也显得精神不足,有一丝幸福又萎靡的样子。文琦看看他,笑了没言语,叫校里文书多倒一杯茶。
三中校主任气质花开富贵。脸土面积不大,牙间显见有结石,八十年代流水作业的青眉两道,披肩棕褐小卷儿,穿身改良对襟桃红色唐装。她热情洋溢的样子,让老贾在一旁悄悄朝兰舟笑,说:“这年头啊,给钱的都是大爷。”
随即又来一批,团委记、正副校长、特教,围簇成团,雷同的笑脸口吻,依次和文琦握手。流程第一步:参观学校。队伍慢吞吞朝前,配合文琦的行动不便,一步三停,兼顾介绍。老贾兰舟尾随其后。
县三中七一建校,年年有本科一批达线的,早十年还出过考上安徽科大的,算个县城重点。兰舟记得传武班有个男孩儿就是打三中转学来的,年纪不小,高且板硬,功底奇差,练什么都老末儿。别人问他你不好好念书,为啥来活受,他说原先在校受人欺侮,读不下去,更活受。兰舟理解不了。彼时学校于他大于等于天堂,文化和品德之洋,徜徉其中哪会活受?他的切肤之痛永远不在这里,想它才片面、理想。
图红白相间,正门楼梯铺了旧扑扑的红毯,两侧花篮排开,当中一根横幅:热烈欢迎文琦先生莅临我校参观。
上楼问题欠安排,任何人去扶文琦,流露一丝不纯正的目的,都显得如同趋奉。老贾就把兰舟往人前一推,说:“你去扶,小心点。”
文琦扭头,看他站过来,湛清的眼睛朝他望,但没动作。以往干这事儿的,率先都笑,再是弓腰屈膝。但兰舟谨严地先问:“您要我帮忙么?”普通话不是很好。
文琦一愣,心里开怀地笑。
“需要。”他说:“你胳膊,劳借一下。”
文琦拾级而上,动作缓慢,过程虽然周折,但依然有他的从容在。文琦鲜少穿正统西装,哪哪笔直,他不自在。他惯常穿有蜜瓜纹理的羊皮夹克,麻底布鞋虽是定制,但造型简朴,已算不符他身份。文琦皮革的味道里带点儿不羁,些微相似兰舟父亲以往的样子。中途文琦突然问他,你今年多大?兰舟反应说十八。文琦又问,那你是怕我,还是怕邵锦泉?这问题突兀,平地上的一粒石子儿,不知道求证什么,有什么成年人的精心圈套,兰舟敏感得不回答,又不晓得说什么转圜。文琦当一句玩笑,他轻轻朝后拨了头发,搭着兰舟小臂继续向上。
没会儿又问:“知道我怎么残的不?”
兰舟摇头。
他笑,“打仗打的。”
图书馆一股杉木的气味,人踪灭,干净得孤独可惜。一眼望尽流线的籍阵列挤挨挨,这是文琦的功绩,兰舟不得不惊叹,并更怀一层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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