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丽茹的脚肉透红润,穿了双掺了银丝的玻璃袜,隐隐有磷粉样的细闪。她脚趾涂着与手指相同的普蓝色,无比鲜亮,像蝴蝶停落。她脚跟搭着对面的床檐,腿做桥,足弓内翘。她无比柔软地鼻尖伏贴膝盖,背微拱起,叹息说:“累啊……”
窗外飒飒有风。胡自强急剧成熟,突然之间,非常强烈地想拥她、要她。
酒山原先叫鸠山。鸠是羽色鲜艳,小而尾长的禽类。传说在制高处俯瞰,山隐约就是个鸟儿摆尾,连缀起三角喙子的形廓。百来年地按“鸠”字叫,到日军侵华,人们才晓得“鸠山”一词乃是鬼子的姓。就此摇旗振臂地改口:改酒,谁再他娘的叫鸠山,谁就他娘的是汉奸,谁就他娘的要一枪毙掉。为言之有故,谁摹了个妙闻——说山顶云深处其实有个屋,屋里住个性情孤介,索隐行怪的老仙儿。老仙儿本事非凡,既可点石为金玉,亦可陨泪为琼酿,他泡个大澡,那池水就成了怒涌不尽的酒泉。
说得口干,柳亚东一屁股坐上块凸起的石头。扔掉手里的松枝,他揪扯住兰舟的衣摆:“船儿。”
兰舟吊着一只胳膊,停住,手里一根新鲜折下的木姜子。
柳亚东前一阵烧得突如其来,不高不低,三十八度,吃药喝水睡大头觉,温度怎么都下不去。兰舟骨裂静待它愈合即可,而柳亚东的高热竟捉摸不着,难以确诊,兰舟胡自强心焦。涂文一身四处用布包扎,形如埃及国宝,他动着嘴皮说,妈的,这叫屁的病,阳的不管用来阴的,回头叫人去村里给你叫个跳大神的来,鬼东西驱一驱,药到病除还发个蛋的烧。
侯爱森舀熬好的稀粥咸菜往他嘴里堵,叫他闭嘴。喂完东西,翻出一盒酒精和棉花,嘱咐说物理降温应该有点用处,你试试,再不行我就带他去铁路医院,总不能一直这样儿。那会儿柳亚东已在招待所窝了颠黑倒白的四天,他脸色黄恹恹,目光不定,常流落向远处。
招待所的床垫下不晓得有多少臭虫,咬人的皮肤,弄得瘙痒难忍,起连片的红疹。胡自强硬拽起柳亚东,扒掉他身上的单褂,见他肩膊脊背上净是淡粉的印子。柳亚东被任意摆弄而不置一词的虚亏样子,新鲜有趣,像打蔫的黑豹蜷起厚掌,你起初多心中惕惕,此刻就觉得他多柔软可怜——也是很难得能占上风的机会。胡自强做长辈口吻,哄劝说你别嫌凉,我给你拿酒精擦一下,让船儿撑着你,头晕不舒服你就说。兰舟独手抵他胸膛,胡自强弯腰去撕棉絮。柳亚东瞥眼兰舟,头颅缓缓低垂,前额贴他颈窝。他发际濡湿微热,贴上去的分量,似舌的轻舔。
气味败坏的屋里,胡自强不察觉任何地背过两人,从柳亚东的脚心起始,专注用浸润的棉球抹擦他厚茧丛生的地方。他就此成为背景。
兰舟低头看肩膀左侧,柳亚东的侧脸,眉头眼睛,鼻子嘴巴,低谷高峰,熟悉的形廓因病更嶙峋了一分。鬼使神差,兰舟就用拇指在他嘴唇上抚了一下,比往常热烫,也更饱满润泽。抚痒了,柳亚东发“唔”的萎靡一哼,他两臂灌铅,垂着不动,嘴送进兰舟颈间摩擦。兰舟笑了细细一声,微弱成鼻息。
脚心的冰凉与酥麻流窜至四肢后背,柳亚东顶动膝盖变换姿势,胳膊朝后要搔刮红疹。兰舟代劳,他指甲留的很短,动作谨严无力,留下了红痕又立即消弭,皮肤起屑,发着耙犁筛谷的唦唦细响。柳亚东小声说:重一点。声音因病黏重、喑哑。兰舟于是又下手过重了,柳亚东发嘶声,卷起眼帘看他。距离近得末节毕现,痣,血丝,疤痕,粗糙的毛孔,以前不曾留意观察的地方,清晰得微微变形。一经对视,两人都贪婪地端详彼此起来,一张脸上,四处求索。
兰舟找到的是疲惫不安;柳亚东心惊肉跳,他找到的是怪罪和怜惜?
胡自强转回来:脚完了,来,换擦你胳膊窝,这个比擦脚还痒。柳亚东正紧紧攥着兰舟的手,低头看不清神色。
隔天,柳亚东呕吐一场,温度也退了,变成了肺热,开始咳嗽。
唯独俯瞰一个县,灯火散乱,亮处极亮暗处极暗,才有点荣华的假象。这时候能瞎掰,你遥指着,硬说它像维港,其实大差不差,也就寒酸了一星半点儿,因为都没见过。酒山遍植白皮松,叶鞘落进发间会刺的头皮一痛。兰舟粘掉发旋儿处的一根,送进鼻下嗅了嗅,问:“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是谁跟你说的?”
“我奶奶。”柳亚东拾起根草茎,饱吸一口山野的味道,“已经死了。”
兰舟没说话,挨着他坐在石头上,任潮冷山风飒飒吹拂。他俩刚从顶上下来,并未齐云,更没老仙儿,只有更森的一片白皮松林。一路灌木丛丛,沉默地上去,沉默的下来。此时在山腰的平坡处歇脚,视界平阔高而危,近似远离人世。月亮也不明净,昏昏的一盘。再说点恐怖的,背后影影绰绰里,几头半坍的野坟。
详尽的情况柳亚东明说不了,他删繁就简:“我当时蒙了,就开了,震得我手疼。”
兰舟问然后呢,他继续说:“那人膝盖里开始一股股冒血。”
这和殴打很他妈不一样,那玩意儿叫枪,稍不留意就背负性命的东西。硬铮铮的柳亚东也有这样难言的惊恐,他无法原谅自己,高热伴之而生。兰舟的疼怜包含了他个人的理解与不怪罪,柳亚东被微光照拂,蜷进他的体己里。
柳亚东倚着兰舟的肩膀:“我这几天做梦。”
“嗯。”捻破木姜子的横纹外皮,里面含一粒种子,味道辛辣。
“我拿着一支枪乱射,他们都被我毙掉了,横七竖八躺一地,到处都是血。”
“你意思,”兰舟把手上的味道给他闻,柳亚东皱着鼻子扭开头,“你没杀我。”
“我不知道,口一对着你我就惊醒了。”柳亚东揉搓眼皮:“我现在手上还有握着枪的那种感觉……”他朝兰舟侧身,似乎索要一个拥抱。
生活顿颠无常,彝人说“鬼劳我以形,鬼厄我以遇”,世路之所以崎岖,全因鬼灵神灵所为。春季反咒名为“晓补”,兰舟从没做过毕摩操办咒仪,但打小见惯,大致流程他还是知道的。他说:“给我手。”柳亚东:“哪一只?”兰舟居然记不得具体的步骤,跟傻了一样。他眨巴眼,逞能乱说:“男左女右吧。”这就有点江湖骗子的意思了,柳亚东一乐,顺从地伸左手给他:“但我是右手开的枪。”兰舟打他手心一下儿:“不妨碍,不要干扰我。”兰舟两唇蠕动,默念起《涅茨波帕》,这是鬼经起源。莫啦鸽特,纸节波果,彝语神神秘秘喃喃呐呐的,柳亚东一头雾水。只是兰舟的神容愈发舒展,嘴角缓缓上翘,在念诵中微露笑貌,有一点得意样子,柳亚东一不留神就看怔了。你这会儿说哇!满天繁星呀,他不定舍得分神看一眼。
兰舟睁开眼,将柳亚东的两手合抱起,贴近胸腔,说:“我刚才帮你驱除了秽气和不吉,你现在手是干净的了,这是我爸爸教我的。”
兰舟像是在说:树现在是红的了。简单顽固、充满疼惜。异族的民俗在不了解的人看,总有股献祭魂灵的决绝意味,一种粗野鬼祟但蓬勃的力量,很容易被感染。柳亚东想说你别纵容我,不然我不知道还会变成多混蛋造孽的人。
兰舟的眼睛山深林密,突然破雾,他开始掉泪,水从他眼睑大滴地滑落。他哭得低郁无声,却让柳亚东心碎。他们人生之逼仄令人害怕,似乎只剩对方,胡自强都是局外人。柳亚东慌乱地用手抹他的眼泪,兰舟也在顾自擦拭,手就又交握住了。两人不自觉地轻轻拥抱,将硬邦邦的身体的分量递交彼此。柳亚东无措地开始重复“我喜欢你”的陈词滥调,兰舟沉浸在突然爆发的情绪中,一味沉默,唾液在嘴里响动,哽住的一口被他咕咚咽了下去。出于本能。我呸,出于渴望。柳亚东微昂头,动作虽然急切,但分外安静地将嘴停驻在兰舟的上。
涂文不能大动,居下位,被许青青骑着,反反复复要了她三次。途中她一直在流泪,涂文以为她是痛,说我马上结束,她弹起上身攀住涂文,焦渴地喃:“你继续,你继续。”她声音发抖,满身瘀痕。曹露和许青青面容高度相若,涂文一直想忆起她准确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皮鞘湿软一直在顾自收紧,他想换姿势,许青青由盘坐翻成伏倒。她沉腰,扭过一双鲜红的泪来。”
涂文伤口开始痛了,连缀下身一齐发胀,火焰兴旺。你为什么来找我?你什么意思?你当我是什么?我他妈是给你钱还是不给你钱?他也确实憋够了,暴涨得无法多虑,于是攀爬过去,举枪刺入。许青青吃痛地抵出舌尖,涂文目眩神迷,酥麻间探头和她接吻。八角镇的夜,一点点黑到底。
05年素水四月末,公安立案,吴启梦涉嫌非法持枪,获刑三年。
第25章
金鼎重开,大排场,来了好一批人物。一干人等被要求仪容仪表,首要,就是打扮得像个人。柳亚东不太爱照镜子,他这回厕所里多瞥了几眼,吓自己一跳:操,这头发,野人么这是?他搁心里默默地数了数日子——来好几个月了,竟快小半年了。
素水乍然回暖,群鸟动身归乡,僵了一冬的指头麻得发痒。焦丽茹驱车带三个人去了县商区,一路是灼白的太阳。去百货大楼买衣服理头发前,四个人吃了简单的一餐饭。是个挺雅的私房菜,门庭冷清,应侍在缩在柜台里剪指甲。焦丽茹点单的时候,应侍把一叠菜谱掷飞到地上,焦丽茹朝她笑:“脾气大生意就做不大。”胡自强抢焦丽茹一步蹲下去捡。“谢啦。”焦丽茹嘘着嗓子,话拂到他耳边。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