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厉思敏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其实很腼腆,轻易不说什么。
“我这几年,特别累,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该干什么,爸妈都不在了,你也不在,我心里没有底。”
厉思敏抚摩他后背:“嗯,我知道。”
“你为什么说不见就不见呢?”
“我躲着在。”
“你躲我?”
“也不单单是你。不是别的,就觉得你要见了我,还得老想起他。”
“他听说……被姐姐接回家了,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厉思敏摸摸他后背:“你还害怕他?”
“嘁。”吴阿迪蔑笑:“还是废人一个。我他妈这会儿也无所谓了。我没怕过他,我就怕见不着你。”
“……”
吴阿迪吸鼻子,猛一箍厉思敏脖子,高声道:“我、我爱你!”
厉思敏怔完了挣动,“瞎说什么。”
“我爱你!我没瞎说!我爱你!我爱你!我——”
“不要闹。”厉思敏皱起眉,撇开脸。
“你把我一起带走好不好?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不要找不到你,我谁都没了,我不想一个人,我害怕一个人。你带着我好不好?好不好?去哪儿都可以……”吴阿迪哀求,又一滴滴掉泪,“你喜欢女的,我就可以做女的,好不好?”他从厉思敏身上蹦下去,赤个脚,踉跄这去开简易柜,扯落一堆红绿的裙子。他捞起一件红的抖落开,比在身前,给厉思敏看,挂一脸希冀地问他:“像么?”
厉思敏拎着拖鞋过去,摆到他眼前:“你先把鞋穿上。”
吴阿迪丢掉裙子又去抱他,往他怀里钻:“求求你,求求你……”
“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
吴阿迪摇头:“我不管!”捆他更紧。
厉思敏下巴抵上他发顶,又一声叹息,“你老不听话。”
后头颓馁犯浑的时候,吴阿迪偶尔蔑笑着讽厉思敏:你是不是当时抱着收养条狗的心思?但那时尊严扫地追随他回素水县,吴阿迪是真以为,以后都会是安宁日子。
他算家破人亡,根都掘了,哪还有亲故?厉思敏帮他租了卢圩的一间待拆的老偏屋,偏屋藏窄巷子里,管道交错接无数龙头,屋里是棕丝床、塑料花、旧海报;也没个独卫。屋外围山,天气好时,就觉得它很近,迈脚就登得到尖儿上。卢圩离长康街很远,远得让吴阿迪感觉不出回到了故里。他还是吴阿迪,只是年幼时惶惑的东西变得明确而残酷,并蒙上一层叫年龄的东西。
吴阿迪在附近一家烟杂店做帮工,卖东西,盘存,搬货,挺清闲的,月工资比深圳珠海也就约等于没有,但静下来想想,总以为这潦倒的别名叫静谧安稳,至少挨着爱的人。他对险恶一贯无所察觉。厉思敏是要么很久不来,要么来得频密。来也多半是晚上,还总带些东西:新的衣物、必要的日用、甜蜜蜜的水果奶糖、书、影碟磁带、没人养的病猫瘦狗,要么就钱。钱都是崭新的百元整票,边角又薄又脆,锐得割手。吴阿迪但凡惊惶地说不要,或索问他来处,厉思敏都摇头,抽个烟,权责自负地笑说:“挣的。”
“那也太多了。”“你先帮我存着吧。”“你攒着娶老婆么?”“不娶。”
有回,拎来的是活蹦鲜跳的一袋花蟹,说这是沿海特色,素水根本没有。俩都特土,谁也没拾掇过,随便刷刷就隔水蒸了,弄点姜末佐醋,吃起来还挺那么回事儿。蟹壳堆成一个红色山包,满屋是腥气,俩人对着傻乐。结果是吴阿迪撂下筷子就寒得闹胃了,奔进厕所哇哇地呕吐。厉思敏手忙脚乱,倒水找药,探他体温,逗留了一整晚没走。
吴阿迪半夜醒来,发觉厉思敏和衣睡在一边儿,神情温存松弛,像个猫冬的小丈夫;他轻之又轻地凑过去,在他下巴上连亲了好几口,伸舌勾舔他冒尖的细茬。他附在他耳边低喃:“我好爱你,好爱你,我爱你……”说完了又去舔他下巴,像个没神智的动物。你那会儿让吴阿迪去死,他都情愿,都痴着说,那好啊。
吴阿迪难以深究他俩之间的关系,但隐隐又不想搞清楚,以为搞清楚就是结束。他怀抱着非分之想,好似抓捕,逮住他就说喜欢和爱;兼顾肢体动作:啃咬他脖子,骚不要脸地往他身上纠缠,按着他肚子,猴急地往他腰上骑。
那场景其实很三流摇滚,炽烈燃烧终成余烬。厉思敏目光曲折,但永远都拒绝,只会说个“不要闹”,偶尔惊觉他火烧火燎地探到自己腿间,渴情得过分了,也会拔腿就开门走。他拒绝人都温柔地发蠢。吴阿迪也根本不信他是无动于衷!不说别的,是分明——他那儿有反应。吴阿迪不甘心,把它误读成自尊作祟,又或者,接受不了自己是男的?好啊,那就当女的!只要你愿意!你要我!我什么都行!涂红抹绿穿裙子,搞得魔怔发疯,说的就是他。虽然邻里间不熟,但闲话绝不少,都私下传:这户住的是个妖人,古里古怪不男不女,脑筋我看不正常。吴阿迪是陷深了,厉思敏在眼前,他愈发招摇得不在乎。厉思敏依然沉默得让他发怒,怒烧空了是一刹的痛恨,痛恨过了剩委屈的余烬,于是又哭,洗乱一副“艳容”。他猜自己的眼泪是厉思敏的软肋,他一哭,对方就叹着拥抱他,下巴抵着他头顶,衣袖在他五官上稚拙地擦拭,反复喃着“听我的话”。这伎俩一贯有效,余烬被拂散。
他怀里驰隙流年,吴阿迪抽噎着抚摩上他脊背腰际,才惊觉那些伤。——多是棒痕,也有刀伤,呈栗的颜色橘皮质地,有的竟新鲜带血。厉思敏再藏,就显得晚了。
黑社会。彼时这词于谁都抽象,仍勾连着香港油麻地,十四K或和安堂,人人往戏剧了臆想。九枪爆头千人火并,那算天方夜谭,奇情诡案源于杜撰,那些东西离萧寒县城委实遥远。吴阿迪一向以为厉思敏是头顶的木梁、雨下的屋檐、立春的日头,他被自己的一腔依恋给蒙蔽了,就没及时察觉他也立于深渊之中。“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吗?”他未来怎么回味都觉得,这是句求助。
那事后来就是座酒山,耸立在两人之中,永远不会被抚平。吴阿迪记得那是时逢千禧年的清明,烟杂店老板返乡烧冥纸,厉思敏三天没来露面。吴阿迪有数,厉思敏如今的平白隐遁绝不会无故。他心就哽在扁桃体,一个喘气儿的功夫就慌得能跳出来。烟杂店有固话,厉思敏有台波导,留过号码,他就反复不断地打,一天磨人的十几通,就是响不应。吴阿迪魂儿都飞了,钱收不对,货理不清,顾客买盐,他给的碱面,发觉不对追了一里,晚上打烊拉大门,没留神被碾乌了指甲盖。
清明细雨濡湿窄路,县城的夜路寂得人发慌,蛐蛐儿响都能算慰安和依附了,吴阿迪念着他名字,快步地行,似乎是背后挂了黏重的影儿。过香杉林,过小水荡,经娘娘庙,任他再几近奔逃,也没躲掉浓影的扑袭。被什么兜脸罩住了,天地骤灭,当头一痛。听声儿大概不止一个,步子杂乱仓促,有高低起伏的喘息与嬉笑。口音也浊重,间或听清几句:妈的个细皮嫩肉带把子的。姓厉的玩儿兔爷?真有好滋味?他带人搞咱们手狠,咱们就更狠。咱也尝尝?你他妈自己尝吧,个不挑食儿的老色球。尝就尝,你回头别馋。防着姓厉的索你命!
真笑死我,不就他妈一姘头。我/干!
吴阿迪是怪胎,他那么多懦弱的泪,那会儿半滴淌不下来。他挣扎踢打,大家都精疲力尽,那些人中途狠狠踩了他肚子。一场作践,漫长得如同有一年之久。归静了,从湿凉的地上爬起,摘掉麻袋,发觉天色都微白了。晨雾围笼青山,苔绿清鲜,空气中有鸟雀振翅的微响。原来素水的模样,他根本就不熟悉。那种切实的湿润与空洞感从尾骨浮漾了上来,连缀后背麻得发胀,周身剧痛。秋明凯的脸悬浮到了鼻尖,耳边一阵唱念。他哆嗦抖摆面无人色,脾胃抽搐,咕咚跌到地上呕吐。蒲公英纯然无知地开在他手边,十蓬百蓬,连成纯白的一片。
这事儿瞒不住,张狂跋扈的那帮倒怕你不察觉。
厉思敏怒的样子比彗星还鲜见些,你会觉得他那双眼睛是亦载亦覆的汪洋,消纳了最大体量的沉痛与危险,可他不扬言报复,吴阿迪更沉默地半句都不哭诉。以至两人再碰面,当间似乎生了一层无故的芥蒂,都仿佛觉得彼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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