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样?”柳亚东皱眉,“你再挠我?”
兰舟照抠不误,“长胖了,话好像也变少了,头发没了。”
“废话,劳改都得刮头。”
兰舟停了会儿,突然笑嘿嘿的,瞥他说:“他问我,是不是让狗男人给上过了。”
“操?”
兰舟扯衣服领,昂头把锁骨处的红迹子露出来,“狗男人咬的。”
柳亚东帮他把衣领扯正,“还笑?你比我不知羞。”说完自己也乐。
“他说我们最自由了,想爱谁爱谁。他说他化妆镜后面有个随声听,送我了。”
远远就听见亭子里有合唱,调子是《歌唱祖国》。水芝是莲花,正是开放,开得满当当,却几乎闻不见什么清香。是县里的花品类不如城市的好?亭子连缀回廊,人影错杂,三五成群,捻食喂鱼的,下棋观棋的,谈恋爱的,做小买卖的。邵锦泉说的那个“诗舞社”很好找见,一是人都聚集着,在唱歌,二是都显见地早衰、颓圮,穿着统一印花的白T,腋窝全是汗渍。没人容许拍,但也没人不容许拍。缪骞举着相机小声问:“会不会揍我?”柳亚东拍拍他肩,负担全责:“我在就不会。”缪骞朝他比拇指,“酷毙了。”
没料到,一个发色花白戴眼镜的女人抬头,看见镜头笑了起来。她比V,随后问:“你是记者?”歌声就停了。缪骞说瞎话不带眨眼,点头说对,我是。
诗舞社叫“念紫”,取“念子”谐音。人的闷烦和愁肠百结似乎已被时间消化,激烈得不持续,变得突如其来又无迹可寻。
先头问话那个是诗舞社精神领袖,即“团长”,五十多,两道凿刻的鼻唇沟,目光澄得太过,则显得锋锐,冒一点暮霭似的水汽出来,才柔化了。失子之痛转变成了对少年的疼怜和纵容,缪骞“横冲直撞”问了些略显直白的问题,一一得到了回答,但平淡无奇,太不锤心,太不迎合预期。无非说,是脚滑跌进去的,下水消暑淹死的,捞东西没的,有几个还算有点侠义的味道:救溺水的玩伴,一道淹死了。缪骞话里话外都是暗示,暗示说,你们的愁苦呢?他们置若罔闻,急于结束过去,聊起如今,聊人手一本的蓝皮诗集。集子里的诗歌是他们自己创作的,内容关乎“遗失”。月亮遗失了星子,花瓣遗失了花蕊,大象遗失了小象。谈起来创作都沾沾自喜。有个自称女儿七岁没了,独身了二十年的,翻了一页朗诵,考虑到镜头,甚至用手抹了额际荒芜到没几根的碎发。他声音昂扬,断句做作,没有丝毫的痛苦挂碍,甚至笑吟吟的。
缪骞断定他哥在撒谎。被撞倒?好像没有。
柳亚东翻出凉亭,蹲在池塘沿边,写鲤一游近,他就丢粒石子进去。
听诗。兰舟垂一只手臂下去,在他头顶搔来搔去。是这样,人若豢养一条凶顽的恶狗,总想驯服了以后炫耀给他人看。同理兰舟驯服了柳亚东,就忍不住挑逗他底线,隐隐盼着激怒他。激怒之后呢?兰舟不好意思接着想。
“那人老看你干什么?”柳亚东朝右瞥。
“嗯?”兰舟顺着看去。
一个细眼重眉的女人,四五十的样子,皮肤黄而面庞肿。目光一经对视,如同答复,她耸眉后笑逐颜开,坐近,试探着说:“你多大啦?孩子。”有个想抓兰舟手的动作。
柳亚东挑眉,站起来翻回凉亭,往兰舟身边重重一坐。女人抬头看他,不以为然。
兰舟说:“我十八。”
“你长得,有点像我儿子。”这话很小说,后半句显然可以是“但他已经死了。”
兰舟如实告诉她:“我不是汉族人。”
她点头,“你总归是个中国人吧。”
这倒是没法否认。兰舟后来不觉得自己是做了件善事,也仍不能明白那样做的理由,只是刹那之间有个迫不及待的念头。一直以来在伤害人,倘若可以治愈人。兰舟眨眼,对她动了个极轻快的口型,音被压扁压细,没能发出,“妈。”兰舟几乎已经忘记这个词该怎么说了,本来也不是母语。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奇妙,像被池里的冤魂附体。
女人看懂后目瞪口呆。她五官崩坍下滑,转瞬泪如泉涌。柳亚东也突然闻见了水芝的清香。女人神经兮兮地抖起了嗓子,掐着他手腕,问能不能再喊一声,兰舟却表现得自私冷酷。他拒绝了,一是因为困惑且害羞,二也觉得那是对逝者,和自己的侮辱。女人不显得失望,甚至哆嗦着舒了口气,像她在说:还好,我还以为……还以为。
一时之间,他们都是纯真的孩子。
柳亚东一眼瞥见池塘侧岸搂着女人的熊柏年。他赌老虎机,平常身上揣藏刀,他账面上欠金鼎一万的水钱两万的本金,失踪快有一个月。柳亚东蹭地起身,跨过围栏,拨开行人飞奔上前。做出动作,脑子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干什么,柳亚东觉得一阵恐怖。后头闹哄哄的有声响,熊柏年回头,欠着身子看清,脸上惊慌失措,他陡地搡开女人,朝左跃入池塘。柳亚东跟着哗啦跳了进去。
兰舟站起,断声低喝:“柳——”他翻过围栏,飞奔过去,朝下一跃。
事情可以更加离奇。那女人厉声喊着“孩子呀!”,扑通,也跟着跳进了池塘。
缪骞及时按快门,定格的景里人人瞠目,下水的四个,更都狰狞着一张脸。后来真的参了校展,拿了首奖。评审说,你这照片有一种道破人生荒诞滑稽本质的力量。缪骞那会儿觉得自己牛逼,评审也牛逼。很多年以后,才觉得自己傻逼,评审也傻逼。自己是瞎鸡巴胡拍,他根本也是在瞎鸡巴胡扯。
日暮,自来水厂边上有家牛肉汤馆子,服务生端上三碗烩面。
熊柏年挂着一身老泥被揪上岸,趁柳亚东返身去捞兰舟的空当,溜得没了踪影。
缪骞突然有点不敢说话,他推面碗,“别坨了,我请,喝饮料不?”
柳亚昂着头,呆看门外堆叠的红色,抽烟出神;兰舟继续擤着鼻腔里的水,感觉肺里也有,想咳却咳不出。缪骞不懂两人之间,那种皆因彼此而起的畏惧与愤怒。旁人看,他俩就是古怪、孤僻,阴晴不定,是最最不值得接近的人,没别的。
缪骞沦落到要打哈哈,“好险是夏天。”都不吭声,他也就悻悻然,低头顾自吃面。
柳亚东突然开腔,嗓子都让烟熏沙了,“帅哥,我想麻烦你个事儿。”
缪骞咽掉面,抬头笑:“嗯?你说,你喊我缪骞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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