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赫连丞露出一点笑意,“无论费连枢如何,我从来都不希望北娆和大昭再发生战争,北娆地处苦寒僻壤,天灾已经损耗太多,万不能再承受人祸。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你我身为君主,自当如此。”
谢临泽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大昭亦然。”
赫连丞离开后,一旁的季函看向地上的青辞,对方似乎因为流血过多已经失去了意识,“庞清是被他抓去了?”
谢临泽说:“拿冰水来,把他泼醒了审问。”
许延握紧手里的刀柄,他其实想直接杀了恶行无数的青辞,但边疆不能没有庞清。
他转过视线,看向身边的谢临泽,却发现对方的身形晃了晃,脚下几乎站不稳,连忙扶住他的男人,“临泽?”
谢临泽眼前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四周又恢复清晰,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疲惫地道:“我只是有点累。”
“方才在屠宰场你就应该把他交给我解决。”许延看着他的样子,担忧他身体残留的蛊毒,“你还没有痊愈。”
“别担心,我没有受伤,一切都结束了。”谢临泽微微一笑。
门外几个北娆侍卫进来,简单把濒死的青辞包扎一下,止了血后,把人绑住木架上,一桶接一桶的冰水从头淋到脚。
谢临泽三人坐在对面,等待他醒过来。
没过数息,在寒入骨髓的冰水的刺激下,青辞张开眼睫,他实在是太过狼狈了,深深垂着头,水流顺着苍白的下巴滴落。
“说出庞清的下落。”谢临泽冷冷道,“你为何要抓他?”
青辞安静地像是没有呼吸般,过了半晌他才恢复一点意识,牵了牵嘴角,“我要是说了,还能有命活吗?”
季函毫不掩饰自己的虚以委蛇,开口道:“你如果肯说出他的下落,至少能在今天保住你这条命。”
顿了顿,青辞抬起头,看向谢临泽的方向,“我要和你单独说。”
谢临泽还没有回答,许延抬手比了一个手势,侍卫立刻狠狠一拳揍在青辞的腹部,他顿时痛苦地咳嗽起来。
在谢临泽的记忆里,对方第一次这般处在下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昔日天人之姿落入泥泞,不堪至极。
明明他对于青辞恨不得锉骨扬灰,如今多年夙愿得报,这一刻他却觉得分外疲乏,“再问你最后一次——庞清究竟在哪?”
青辞没有回答。
谢临泽对侍卫指了指桌上的匣子,侍卫听从指挥拿起匣子向青辞走去。
里面放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条细小猩红的蛊虫。
青辞脸色不变,静静看着盛在眼下的蛊虫,目光转动,看着对方的谢临泽,露出一笑。
整个屋里静到极致,侍卫割开他的手腕,蛊虫一闻到血液的味道,立刻不断地扭动起来,沿着皮肤埋头钻进伤口,隐没在血肉之下。
青辞低着头,乱发掩住了神情,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谢临泽知道在这个过程被下蛊的人会相当痛苦,甚至会有人挺不过去,直接死在半道。
他感到屋里很是寒冷,手脚都有些僵,眼前的画面刺激他久远却深刻的记忆,眼球刺痛,他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渐渐地,青辞一寸寸地抬起头,谢临泽这才发现他之所以颤抖,并不是因为痛苦,他在剧烈地笑着。
那笑声溢出唇角,带着满满的疯狂,扩大到整个屋里回荡着,“原来……原来,佛罗散就是这种滋味……”
谢临泽的瞳孔微缩,相信对方已经彻底疯了,他不再继续看下去,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青辞倒在地上,脸上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汗珠落下来,额角青筋紧绷,他却依然在笑,但是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紧紧盯着谢临泽的身影离开石室。
片刻之后,那笑容渐渐散去,意识模糊之间,他脑海里记忆回溯而来,重新回到华美冰冷的皇宫中。
彼时,昭武帝在世,谢临泽还是那个太子殿下,坐在书房中下首,手里握着狼毫,安静地写着试卷。
对于青辞来说,那记忆太过久远,他只清晰地知道他坐在太子身边,案几搁着一张需要调音的古琴,殿中最上方是批阅奏折的昭德帝。
他们的身边是精致的窗棂,大片大片明媚的阳光落进来,细碎的光点在闪耀着跳跃,淹没了两个人的轮廓。
不一时,有华服女子走进门,人未至声先进,只不过,她像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原本正对着昭德帝的话音戛然而止。
青辞知道来人是惠瑾皇后,没有抬头,也知道对方正在用怎样厌恶的目光看着他。
惠瑾皇后静了半晌,转而继续跟昭德帝说话,走动间搅乱了光影,裙裾上簇簇牡丹花在光线中有些模糊。
她视若无睹地商量完季家的事务,临走之际,声音居高临下地传过来:“瞧着砚里没有墨了,青辞为太子研墨吧。”
话里明摆着把他将下人使唤,青辞没有犹豫,答了声是,动作不算快,手指从琴弦移向砚台,过程中上方的昭德帝没有阻止。
正当这时,砚台被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拿走了。
青辞一怔,抬眼一看。
谢临泽并未抬头,目光依然在试卷上不偏不倚,自个磨了墨,继续写卷子。
等到惠瑾皇后走了,他才把视线跟青辞对上,弯着眼睛促狭一笑,伸手在琴弦上叮地一拨。
那个笑容氤氲在阳光中显得金灿灿,瞳孔通透清澈若琉璃珠,就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泛着碎芒,面容仿佛披上薄雾轻纱。
直到谢临泽扭过头,青辞仍然陷在怔忪中。
他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甘愿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喃喃:“阿泽……”
然而吐出这两个字之后,眼前的画面轰然塌陷,光影再度飞速流转,佛罗散发作的剧痛把他拖回现世,一切灰飞烟灭相隔天堑。
他终于体会到了谢临泽当时所承受的痛苦,却丝毫没有露出后悔之意,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不知是对谁的讽刺,大笑得几乎落下泪来。
石室外,廊道的窗阁落入大片光线,谢临泽还没有走出一段距离,手腕被后方的人拉住,整个人随着力道回身,落进许延温暖的怀里。
谢临泽抬手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许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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